人生的两次高考
人生的两次高考
作者:汤伟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2012年第03
        一九七七年的一天,我在黑黢黢的船舱里翻看着一摞旧报纸。
        这是长江上一条动力只有240马力的老式蒸汽机船——我的工作岗位。据船长讲:这条船原来是造出来准备参加解放海南岛战役的,没等船造好,海南岛就已经拿下来了,于是直接转业到了地方。这条叫做长江176”的船不大,二十几位船员,每天分三班日夜作业,在长江中游一带拖运装载各种货物的驳船。它的船舱就更小、很暗,床只能够钻进钻出供睡觉,不能坐。经历了几年下放农村的生活后招工回城,哪怕是在一条小船上做一个小小的司炉工,成天挥汗如雨、遍体油污,但有18元的月工资,对我来说应该是很不错的了。
        小船常年行走在四面朝水一面朝天的航道上,几个月才回家一次。船员没有太多的精神生活。他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牌下棋聊天和做吃的。只要船一靠岸,大家就把手上的扑克牌一丢,拿起篮筐争相上岸采购。回来时往往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背着几个大西瓜。满心喜悦的船员回到船上,便开始排队在小炉灶上展示各自的厨艺。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很多女
的愿意嫁给船员——他们很会生活。那时窄窄的船舱里,总是弥漫着菜香和酒香、回响着船员们喝酒时的猜拳声、低俗玩笑的嬉闹声。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手捧一堆过时的报纸独自翻阅着、沉思着,思绪跟随着报纸上发生的人和事挣扎着飞出小小的船舱,飞向外面的世界。
        我并非出生一个书香门第,从小虽读书很少,但还算一个喜欢学习的孩子。无奈在求知欲正强的十年,遇到的折腾,到高中毕业时所积累起来的知识也非常有限。即便那微不足道的知识积累,也在广阔天地里的几年中,随逝去的时间一起日渐淡忘。但是,有两本书恐怕是我读后终身难以忘记的:一本是中国作家高玉宝的《我要读书》,一本是苏联作家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
        我们这一代人从一出生起就生不逢时,几乎被一个政治斗争不断的国家和因此受到连累的家庭所过早遗忘。社会没有给我们提供健康有益的精神食粮(连物质食粮也不足),而从我知事起,父母就被派到外地参加政治运动,很多时候我都是在邻居家度过的。没有享受到太多社会和家庭所给予的关爱,这对我们心灵上造成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读两位高姓作家写的书,常常让我联系到自己的经历和周围同学朋友们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生活情景。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位像高尔基外祖母那样的人的疼爱——其实我们这是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从
心底呼唤爱心和善良。然而就是在那样一个知识贫乏的年代,我和邻居的同龄人还互相借阅陈旧破烂的书籍,互相分享自己心中知道的那一点点十分有限的探索发现。从小我就一直渴望着学习,我从心里呼唤着要读书!哪怕是下放农村住在荒无人烟的土屋里,哪怕是在拖轮狭小的船舱中,我仍然期待着会有一天,重新走进窗明几净的教室,走入传播人类知识的殿堂。
        就在这一天,我从那一摞旧报纸中发现了一条早已过时的消息:中国恢复高考了!我的心里一阵激动。黑暗的船舱里,仿佛一下子划燃了一根希望的火柴,我的心被点亮了。我马上决定报名参加这等待多年的高考。经过批准我从拖船所在地的宜昌星夜赶回到考试所在地武汉,准备全力迎接这次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转折。
        因为知道高考的消息太晚,回到武汉时离1977年正式考试只剩下十天时间。我清楚地记得那十天是怎么度过的:每天睡觉的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疯狂地复习,拼命地看书,顽强地记忆,企图以十天的时间去追赶那失去的十年岁月。毕竟人生已经荒废了很多年,脑子里早已是一片荒漠。那些靠在艰苦条件中自学来的一点点可怜的知识,临到全方位检验时哪能不捉襟见肘!考试完了以后,心情非常沮丧。带着巨大的遗憾背负着沉重的心情,我又回到了那个窄窄、暗暗的船舱。
一九是哪一天        尽管如此,经历了这次高考,我看到漫漫人生中终于浮现出一线曙光,也为自己到了一条新的出路,我仍然倍感振奋。我开始制定新的人生计划,马上开始着手准备起第二年的考试。
        人的命运常常难以预测。就在这时,我接到华中师大中文系的电话,学校扩大招生,问我是否愿意作为走读生入学。走读,就是不住在学校,每天家里学校来回跑。我知道当时有人嫌这不便而轻易放弃了入学机会。但对于我一个处于渴望求知的年龄、过去因为工作、生活一直都在到处走着、跑着、四处奔波着的人又算什么?我内心涌动着的那种学习的强烈愿望告诉我:为了能够学习,别说家里学校来回跑,就是像高玉宝那样每天曲蜷着身子在教室外的窗下听课,我也会心甘情愿。我生怕这次机会失去,没有半点犹豫,迫不及待地一口答应了。
        上学,对我来说意味着要放弃已有的、来之不易的工作和收入来源。18元的月工资,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为了我上大学,本来也有希望上大学的弟弟决定先工作,以便能够对我的生活有所接济,这也就使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十分优异的他终身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离开了那条老式的蒸汽机船,我上岸开始了早出晚归的走读生活。在大学的那几年里,
我们深深感受到了身边的同学就像高尔基描叙的饥饿的人扑向面包那样疯狂学习的精神。由于刚刚恢复高等教育,百废待兴,好书和好教师都珍贵难寻。但只要可以到的书,我们都看,只要有人讲课,不管什么课我们都去听。学生辅导员最担心的不是这些人不学习,而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学习,不知道什么时候休息。因此年级严格制定了阻止这些人学习的措施,规定每晚十一点后必须熄灯。但这也难不住我们。十一点后,在厕所里昏暗的灯光下,还可以看到读书人的身影;在寝室里窄窄的床上,一盏盏小灯照样放着光明。南方的冬天,没有取暖设施,教室里很冷。同学们一边蹦跳,一边背诵着学习考试的内容。同班的邵则遂同学因为家里困难,到冬天脚上还穿着一双凉鞋。一年以后,学校考虑到我们走读生每天长途奔波的困难,把我们安排到学生宿舍五栋二楼厕所对面、原先作为储藏清洁工具的一间屋子居住,不大的房子一下挤进了八个人。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对面厕所的气味一直往屋里灌,房间又热又臭,寝室的门根本无法打开。同寝室里的人在唐宋文学基础非常好、我们称为大哥的喻志丹、余传鹏的感染下,每天都在背诵唐诗宋词。有一天,大家在背诵唐朝著名诗人李贺的诗句东关酸风射眸子时,不约而同地联想到寝室对面厕所渗透过来的一股股酸风,面面相觑之后不禁哈哈大笑。对于我,经历了下乡和在窄窄、暗暗船舱工作过的人,有了一个住处、有了机会读书,满足了我的学习心愿,已经是非常满意了。学生生活
虽然简朴,但无需自己操心,只身自由徜徉在丰富的精神世界里,那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十分愉悦,是人生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时光。大学对一个年青时代在飘泊、茫然中度过的人来说,人生总算到了一处归属。多少年以后,当我和自己的中学同学一起聚会时,看到他们中多数人已经下岗或者提前退休、在社会转型时期要不断为生存挣扎时,深深感到:假如当初自己没有走那一步,现在也注定会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生活将会更加艰难。和他们比起来,走在日夜追赶失去岁月的那一求知人的队伍之中,我是十分幸运的。
        时光跳到1997年。就在从华师毕业十五年之后的一天,我深深感受到国家和民族在一场巨大的变革面前的阵痛:人心浮躁,社会人文环境恶化,我和很多人包括一些大学的同窗都在随波逐流。十几年的工作经历让我们对人生感到疲惫、对社会现状感到有些厌倦,我们都在等待着一场预期的变化。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学校工作了十年。我不甘心前途已经被锁定,为寻求发展变化的生活,放弃了一切离开学校下海,不断进行人生新的尝试。然而在社会上闯荡飘泊了多年而心无着落,让我再次陷入迷茫,我的人生又面临着新的抉择。经过反复痛苦的思考,我选择了走出国门,到国外去充实自己这条路。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很难的,这意味着要再次放弃已有的一切,放弃可以预见的前途,离开亲人和朋友,而且那时的我已经不再年轻。
        199710月,我来到美国。以不惑之年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开始人生道路上的再次奔波。
        我选择了艾荷华州作为新生活的起点。艾荷华州在美国的中西部。之所以选择艾荷华,是因为这里远离东西海岸的繁华,有着全美最好的教育环境。这里的人有着传统中西部人的重视教育、乐于助人、热情质朴的特点,同时也因为华人很少,有着得天独厚的学习美国语言文化的环境。来到这里后,我住在了美国朋友格里格和玛霞夫妇家。尽管以前我多次到过美国,对美国并不完全陌生,但是毕竟自己不年轻了,深入美国社会,在很多方面仍然能感受到巨大的文化差异。住在美国朋友家,将一个中国人的胃改造成美国人的胃,喝冷牛奶吃面包奶酪,虽然不容易,但相对去适应美国学校的学习还不算太困难。我在美国学习的是工商管理MBA专业。我当时选择这个专业,是看到了中国——未来一个巨大的市场经济社会对这方面知识的渴望和需求。学习工商管理,将来无论是留在美国或是回到中国都能够继续生存和发展。但是,文科背景的人在美国转换专业是很艰难的。学习工商管理知识,和当年高考前冲刺一样,我又不得不恶补自己的数学、统计学、金融财会、经济学知识,又不知熬了多少夜。记得一次做金融财会作业,美国同学用了两小时就完成了,为了弄懂,我却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我的美国朋友在我学习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关心和帮助。我当时没车,
碰到晚上的课太晚,公车收班,格里格和玛霞就轮流接我。冬天的艾荷华,奇冷无比。一个人下课后,顶着刺骨的寒风,穿过冰雪覆盖的校园,钻进早已在学校门口等待的美国朋友格里格和玛霞温暖的车里,让我暂时忘却了异国他乡的那份艰辛和孤独。同班一起读研究生的美国同学见我这个唯一的中国人刚去听课有困难,就主动要求老师讲慢一点,课后借给我笔记,并和我一起做作业,帮助我理解复杂的经济学、统计学概念。美国大学的学习,很注重阅读。由于学生从小就养成大量阅读的习惯,对于每天都要阅读几百页的书并不感到困难。但对我来说,难度可想而知。此外,美国私立大学学费极其昂贵,我还得靠做工来维持生活,支付学费。在异国他乡,还要面对不时袭来的那份举目无亲的孤独。每当夜深人静时候,聆听学校电台播放的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自新大陆交响曲》,乐曲中倾诉思乡之情的那一段演奏如诉如泣肝肠寸断,常常能让我热泪盈眶夜不能寐。但每当遇到困难时,只要一想起能够在一个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里,聆听著名的美国教授讲授知识;尤其是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的图书馆里,看到眼前一排排书架上的书都属于我、可以任我自由阅读时,仿佛做梦一般,我正在实现着儿时的我要读书愿望,我的心里就会充满感激和希望。比起那些在中国农村仍在呼唤着我要读书的孩子,比起那些还在迷茫之中寻觅的人,我是如此的幸运!在海外学习的日子里,每天以自己从小读书少先天不足的大脑去和一
个高度发达的国家中聚集了无数受过专业培训的优秀人才竞争,我在继续演绎着当年追赶失去岁月的故事。我想这一生,注定就会在这不停的追赶中度过。如今的我,虽不得不继续以知天命之时去和尚处在而立之年的人们竞争,吃力与艰辛可想而知,但是倘若没有走上大学的第一步,更是早早就被淘汰了。没有当年的坚定地走出船舱,走进学校,也就没有今天的走出国门。留学美国,如同经历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但有了第一次高考这碗酒垫底,再苦再难,我也能够对付。
        毕业典礼这一天,当我在激扬的《毕业生进行曲》中走向典礼台,从校长手上接过毕业证书时,我十分激动。以往所有的付出,在那一时刻都觉得值了。过去的路虽然走得很艰难,但毕竟还是走过来了。毕业时我已过不惑之年,但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毕业以后,辗转不同的美国城市,体验不同的工作,经历了挫折和成功,我的人生经历日益丰富。
        20114月,我在美国纽约和深受我们七七级同学爱戴的华师中文系王先霈教授再次相聚了。王先霈教授是来看望他女儿的。毕业几十年后,师生在异国他乡重聚,令我百感交集。前面提到当年刚刚恢复高考时候,好书和好老师珍贵奇缺,王先霈教授就是华师星夜派
人到江西九江回来的好老师之一。想当年在京山分院上课时,年轻的王先霈老师是那样地意气风发,第一次上课就以博学的知识和出众的口才,征服了全年级几乎每一个学生。如今,王教授已过了古稀之年,时间真是太无情。中国像王先霈教授这样的一代教师,一辈子不仅仅辛辛苦苦治学教学,还得倾注身心抚育儿女,更不谈历次难逃的政治运动的冲击。他们受到了太多的生活磨难。也正是这样的环境,培养了他们坚定、执着、自强不息的品格。我所认识的美国教授们虽然很辛苦、压力大,但都无法和我们中国这一代教师的辛苦相比!我们几个王教授在海外的学生,在老师来纽约的日子里,一起参观纽约著名的博物馆、再次听他谈论博物馆的艺术作品;参观马克·吐温故居、听他评论美国作家;参观哥伦比亚大学、共同回忆在华师的学习时光;在纽约的中央公园漫步,一起总结人生经历,十分轻松愉快而又受益良多。真希望老师能够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当年在大学里,限于其它条件、主要还是自己知识有限,我们未能从华师中文系一批学识和品德堪称一流的老师那里吸收更多的知识,这已经成为我们永久的遗憾。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倍加珍惜分分秒秒。然而我知道这已经永无可能,流失的岁月是永远也追赶不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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