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研究学刊二〇二二年第一期总第151期诗性隐喻:唐诗中“幽人”的“非隐”向度
及其诗学意义
常雪纯
〔摘要〕“幽人”原初之用在《周易》,本义为“幽隐之人”。魏晋时期,开始出现在文人作品中,多被引用为隐士的代称。至唐代,“幽人”在诗文作品中出现频次增高,
其诗性隐喻之特质由此而浮现。在唐前高隐之义的基础上,唐人笔下的“幽人”承载了多
样的生命体悟。陈子昂、杜甫与李商隐的“幽人”诗,在看似“向隐”的维度背后,包孕
了诗人“非隐”的现实观照与历史沉思。“幽人”意象所蕴含的诗性隐喻为唐诗之解读提
供了深化而广阔的诗意阐释空间。
〔关键词〕幽人意象隐喻生命诗学
西方学者认为,隐喻与文学创作之关系,在诗歌文体中体现得更为突出①。隐喻的切入成为解读诗歌艺术与思想的一种有效通道。隐喻概念在中国的延展与运用,受国外理论影响之外,其发源在本土也有迹可循,
上溯至民国时期,已有类似阐释②。当代学
作者简介:常雪纯,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710119。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2019TS098)阶段性成果。
①隐喻最初为西方语言学、修辞学之概念,有关其研究始于亚里士多德。他明确了隐喻在修辞
学和诗学中的地位。随着语言学阐释范围不断扩大,隐喻理论逐渐应用至到心理学、哲学等范畴。1980年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约翰逊(Mark Johnson)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使隐喻的应用泛化到认知学。
②闻一多在《说鱼》中结合古典“兴象”说所论及的“隐语”可为例证(闻一多著:《闻一多
全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18页)。需要说明的是,虽然从修辞角度而言,“隐喻”在某种程度上与中国古典诗学批评理论的“比兴”具有共通性,但从诗歌文本呈现及审美效应来看,“比兴”多适用于对先秦时期文学意象的解读,其立足点是可类比的物质世界;而魏晋时期,乃“文学自觉”的时代,比兴模式已不能满足对诗人个性的解读与再现。因此,“隐喻”更适用于魏晋以来诗歌意象的解读。以其为切入点,可以将思维发散至更灵动的非物质世界,其观照的是更广阔的诗意空间与心灵世界。
者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陈伯海《中国诗学之现代观》注意到传统诗学解读的某些困境,并尝试新的“转化”和“诠释”①。“意象的含义无边界,有着散开的链接,却又在错综的链接中隐约着共聚点”②。唐诗中“幽人”意象在隐逸的“共聚点”之外,分散开多义的隐喻“链接”,这为深入诗歌内部肌理、感受其中艺术张力提供了新的视角。本文所用隐喻之概念,非西方理论中严格意义上的经过精巧设计的修辞方式,而是中国化的广义概念,是本土化的诗性的思维方式。由此,本文选取诗歌文本中的一个典型意象——幽人,以陈子昂、杜甫、李商隐等代表性诗人的相关诗作为论述中心,着笔于隐逸背后“非隐逸”意蕴的阐释;拟从隐喻的角度,透过“视觉语言”,解读其内在的“诗性”体悟、仕隐性情及诗学意义。
一、“幽人”的意向:“隐逸”与“非隐逸”
“幽人”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的《履》卦与《归妹》卦中,《履》卦九二爻辞:“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归妹》卦九二爻辞:“眇能视,利幽人之贞。”③对于《周易》中“幽人”易象的理解有两种观点:一是“幽隐之人”,二是“幽系(囚)之人”④。班固《幽通赋》有:“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逈眺兮,觌幽人之髣髴,擦监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隧。”⑤《后汉书·逸民列传》曰:“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光武帝因此而“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⑥。“幽人”的运用由《周易》而始,直至汉代,多数情况都被当作隐士的称谓。与前人不同的是,魏晋以后文人作品中“幽人”因熔铸了诗性的生命体验
①二者阐述各有侧重,但一个基本共同点是以生命本位意识去诠释诗歌之真谛(参见陈伯
海:《中国诗学之现代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
释》,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47页)。另外,其他学者则有意通过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诗以言志、比兴象征的经学阐释来构建本土的隐喻理论体系(刁生虎、胡乃文:《“微言”
为“隐”,“大义”而“喻”——论“春秋笔法”的隐喻品格》,《南昌大学学报》2019年第
1期,第96-102页;张甲子:《先秦诗文隐喻与文学功能》,《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5年第
1期,第69-73页;吴蔚:《中西比较视域下的“兴”与“象征”》,《中国文学批评》2021
年第3期,第150-156页)。
②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前言第2页。
③〔唐〕李鼎祚撰,王丰先点校:《周易集解》,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90页、第332页。
④程刚:《苏轼的“幽人”易象与意象》,《文学评论》2018年第5期,第164页。
⑤〔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
4214页。(南朝梁萧统《文选》卷第十四名为《幽通赋》,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
版,第647页。)
⑥〔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756-2757页。
而成为富有隐喻义之意象与文学形象。
魏晋时期,文人开始在诗文中提写“幽人”,他们多在入仕之途受阻、落入失位之境时,通过“幽人”意象的营构来表现其倾向于隐逸的意图与动向。具有典型意义者当属陆机《幽人赋》,其它诗作有嵇康《酒会诗》、陶渊明《命子》、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等。至唐代,诗歌提及“幽人”的有近一百七十首,频率显著增高。大致来讲,初盛唐有:
幽人蹈箕颍,方士访蓬瀛。(许敬宗《游清都观寻沈道士得清字》)
酌桂陶芳夜,披薜啸幽人。(骆宾王《春夜韦明府宅宴得春字》)
幽人不耐烦,振衣步闲寂。(刘希夷《秋日题汝阳潭壁》)
幽人下山径,去去夹青林。(储光羲《杂咏五首·幽人居》)
上延北原秀,下属幽人居。(储光羲《仲夏入园中东陂》)①
白鹤青岩半,幽人有隐居。(孟浩然《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②
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峨献。(李白《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③
中晚唐有: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④
不随飞鸟缘枝去,如笑幽人出谷来。(钱起《锄药咏》)
若问幽人意,思齐沮溺贤。(耿湋《东郊别业》)
树老野泉清,幽人好独行。(卢纶《秋晚山中别业》)
幽人爱芳草,志士惜颓颜。(李端《卧病别郑锡》)
幽人老深境,素发与青裳。(司空曙《过终南柳处士》)⑤
以上所列举者,幽人多为隐士之指称。细而言之,“幽人”多代指幽居山林、佛寺、别业、郡斋等场域的
隐士。从表层语义指称来看,“幽人”确实是“向隐”的。但从隐层情感维度来看,“幽人”在不同生存语境中得到的生命回应各有不同。在隐逸之思的背后,暗藏诗人对生命的省思。
中国古代士大夫体,多有“屈道以徇时”而“施设于天下”的抱负,并以此为入世的终极目标。隐逸之所以产生,也多是在其入世之志意受到阻滞时被动选择的另外一种生存状态。《唐才子传》云:“唐兴,迨季叶,治日少而乱日多,虽草衣带索,罕得安居。当其时,远钓弋者,不走山而逃海,斯德而隐者矣。自王君以下,幽人间出,皆远
①以上五诗详见〔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65页、第832页、
第881页、第1376页、第1380页。
②〔唐〕孟浩然撰,李景白校注:《孟浩然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59页。
③〔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52页。
④〔唐〕韦应物撰,孙望校笺:《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34页。
⑤以上五诗详见《全唐诗》,第2601页、第2980页、第3179页、第3255页、第3327页。
腾长往之士,危行言逊,重拨祸机,糠覈轩冕,挂冠引退,往往见之。”①他们在暂时的幽隐退避中独善其身。在唐诗中,以主动选择隐逸以求生命自由与适意的表达来说,大部分“幽人”为“幽隐”情感脉络之赓续。而以不得已落入失位之境被动选择隐逸的表达来看,部分“幽人”则为隐逸之意的反向表达,即“非隐逸”的倾向。此为唐人的生新与开拓,是“幽人”意象情感脉络主流之外的分支。
二、幽独:陈子昂的“幽人”诗与《感遇》诗
陈子昂在《秋园卧疾呈晖上人》中直接以“幽人”入诗,其诗云:
幽疾旷日遥,林园转清密。疲疴澹无豫,独坐汎瑶瑟。怀挟万古情,忧虞百年疾。绵绵多滞念,忽忽每如失。缅想赤松游,高寻紫庭逸。荣吝始都丧,幽人遂贞吉。图书纷满床,山水蔼盈室。宿昔心所尚,平生自兹毕。愿言谁见知,梵筵有同术。八月高秋晚,凉风正萧瑟。②
诗人写诗呈赠友人以述怀,题目中便点明“卧病”之身体现状。“赤松游”“白云逸”乃诗人心理现状之意指——归隐求仙。在幽寂、清密的秋园中,诗人思绪在“疲疴”与澹然间穿梭。看似在仙隐中寻得逸致,实则又有诸多滞念萦绕心中。“云游”在这里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理想之境,诗人虽心向往之,却始终未能摆脱疾病与失志的困扰。“幽人”句显然是对《易经》的直接化用,而潜隐的背后是对“失位”境遇的隐喻,其中蕴含的是历史与当下、回忆与遥想、荣利与折辱、现实与超现实的错杂交织。
此诗为陈子昂辞官为母守丧期间所作③。经历过武后专权的政治风波后,陈子昂的政治热情不似进士及第、初入仕途时那般高昂了。此为诗人第二次隐逸之尝试,而守丧于家中为其提供了便利。诗人借此机会与僧人有频繁而深入的交往,隐逸之思也随之浮现。虽然诗人在这一时期与晖上人及其他友人的互赠酬唱之作中时常会表达游仙访道之向往,但从诗人对友人在困境中的勉励之语也可看出其在隐逸中的政治追求。结合诗人圣历元年第三次真正归田之后所作《感遇三十八首》来看,他对于自身政治才能的施展仍抱有高远的期许。
《感遇三十八首》中虽未直言“幽人”一词,但诗中频繁使用的独处幽境中的物象很大程度上乃诗人自许为“幽人”的一种映照。以《感遇三十八首》其二为例,诗云: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④
①〔元〕辛文房著,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6-17页。
②彭庆生校注:《陈子昂集校注》,黄山书社2015年版,第481页。
③罗庸《陈子昂年谱》定为长寿元年(692)居蜀守制、养疴南园时作,可信。(《陈子昂集
校注》,第482页)
④《陈子昂集校注》,第29页。
诗人以气自馨香的兰草、杜若自比,感“志之无成”。“兰、若自春而夏,郁然茂盛,幽而独芳,秀出空林之,虽有朱蕤紫茎,至于白日既晚,秋风复生,则随岁华之凋落,而芳意迄于无成矣。”①其三十一云:“可怜瑶台树,灼灼佳人姿。碧叶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墀。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②芳树由盛而衰的生命历程与诗人由得志到失意的仕途经历暗相吻合。
诗人在不得志的失位处境中惯常以“幽独”之物而自比,物格之优异而独居幽处所衬托的正是诗人“失位”而不甘的心境。以物之“幽格”比人之“优格”,乃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诗的一个“言志”策略。“幽兰”“幽草”“幽树”所具有的“优品”即是“幽人”(诗人)才能之显现。这种叙写模式远绍屈骚“香草美人”之传统,如《九章·悲回风》:“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③《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④怀才不遇、伤时感怀的抒情模式中,隐逸的旨趣反而失去了最初的光彩。《魏氏园林人赋一物得秋亭萱草》虽是诗人在因母忧解官之前所作,但其托物言志、由物及己的身世之慨与归田后的部分《感遇三十八首》诗是类似的。诗云:“昔时幽径里,荣耀杂春丛。今来玉墀上,销歇畏秋风。细叶犹含绿,鲜花未吐红。忘忧谁见赏,空此北堂中。”⑤昔时在杂草丛生的“幽径”中,“萱草”鲜丽而明耀。今日在宫殿的台阶之下,却落入无人“见赏”之处境。今昔对比中暗含的是“变”与“不变”的辩证之义。时间为不可逆转之变,而不变的是萱草高洁而优异的品格。所对应者,乃诗人由未入仕而入仕之身份意识的转化以及怀才不遇的感伤。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云:“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⑥反用屈骚言
志手法,赋予“幽兰”无人赏会的境遇以豁达之意。其二云:“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⑦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幽人”的积滞与孤愤之感。与之相比,陈子昂笔下的“幽人”,始终以强烈的孤独之感在“幽境”中反复求索实现自我价值的渠道。当然,这种孤独并非是脱离社会体的基于个体感知的心理体验,而是竭力走出“幽境”又壮志难酬的富有使命意识的生命体验。陈子昂诗中“孤鳞”“孤英”等与“幽草”构成一种意象系统中的互文。其共同之“物情”又为“幽人”之义提供新的注解。
学界认为,陈子昂一生有三次归隐经历。如果说前两次归隐都有对下次出仕的期
①〔清〕王尧衢选注,黄熙年点校:《古唐诗合解》,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106页。
②《陈子昂集校注》,第125页。
③〔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6页、第157页。
④《楚辞补注》,第131页。
⑤《陈子昂集校注》,第524页。
风把回忆摇落一地红是什么歌⑥〔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71页。
⑦《张九龄集校注》,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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