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一栋四层楼的三楼单元的客厅,美妙的中国舞曲在空中飘扬。中间有几个人在跳舞,周围靠墙站着几个人边看边说话。 舞蹈人生 ・利 ・
春末夏初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一栋四层楼的三楼单元的客厅,美妙的中国舞曲在空中飘扬。中间有几个人在跳舞,周围靠墙站着几个人边看边说话。这是一个欢迎我八年在美后回家探亲的家庭聚会。全家人都在客厅,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厨房准备午宴。
“爸爸,出来和我们一起跳舞!”我们几次这样叫爸爸。最后他才从厨房出来。他上身穿一件丝绸汗衫,灰西装短裤,腰间围着围裙,站在房门口,有些羞涩地说, “我不会跳舞,看你们跳吧。” 我把爸爸拉到中间,说”我教你。”
我们手拉着手,随着舞曲左右摇摆。不管什么规则。我不时转爸爸一圈,爸爸随意手舞足蹈起来,几次笑得直不起腰。看着爸爸头顶周围稀疏的灰白头发,他那笑得眯成一条缝的小眼,我不禁想到爸爸充满坎坷的一生。面对人生的坎坷,他是那样从容地渡过,就像和着起伏的音乐,一路漫舞过来。
我们家没有家谱。曾祖父以前的家史我一点都不知道。听说父母的祖先都是从江西那边过来的。到曾祖父一背,鄢家就在洞庭湖边的一个小村安顿了下来。小村就在与湖北接壤的交界处。正因如此,两省谁都不管,因此很穷。根本没有工业,主要农产品是稻米,棉花。黄麻,油菜等。
曾祖父是他家唯一的儿子。他一生勤劳,善于持家。到他祖父一代时,家里有了几亩地。祖父又是独生子,被娇生惯养,养成了赌博的习惯。到解放时,家里的地也被他赌博输掉得差不多了。有讽刺意义的是,正因他的赌博,划成分时家里才划了 “中农。”要不然,我们的家庭成分会是 “地主”,是革命的对象。
爸爸又是家里的独生子,是第三代单线相传。因为祖父不负责,祖母又很软弱,爸爸小时候,自由自在,没人管。中学时是在离家坐一天轮船远的石首县城上的。
1949年7月,安乡县和平解放。此时 爸爸正好初中毕业,他没有接着上高中,而是回到安乡,在8月跟着较大的学生参加了革命。由于新政权还未建立,当时为共产党工作还是有危险的。爸爸参加的是
“征粮队,”到农村向农民为解放军征购粮食。有些国民党的残余分子和土匪仍很猖獗,因此征粮队员门都带着手。至今一些老人还谈起当年征粮队遭土匪袭击,死里逃生的故事。那是1949年冬天,他们买了一船米,正在向县城行进的中途,突遭土匪围攻。情况危险,队员们边打边逃,爸爸是最后一个跳上船的。
舞蹈的蹈组词 两个月后新中国成立了。新政府需要农民的支持,所以爸参加的第一个政治运动是 “土改。”他们的任务是
“清匪反霸”,动员农民起来斗争地主,重分土地和房屋。
两年后,爸爸入了党,当上了一个区的区长。妈妈也正好在那个区当妇联主任。根据习俗,爸爸当时算是与父母选的一个同村的姑娘有婚约。但爸爸跟她根本不熟悉。他一直在县城里念书,后来工作的地方离家也很远,所以这个婚约也就随爸爸的参加工作了结了。(后来她和她家在我们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们很多帮助。) 1955年,父母都被调到县政府。经过组织的批准,他们结婚了。婚礼在一间办公室举行,由党支部书记主持。他们买了些糖发给同事们。“新家”
就在县委院子里。爸爸买了一个旧蚊帐,妈妈的给她买了条丝绸被面。
直到现在,妈妈还常开玩笑说,每当她的老同学,朋友见到爸爸时,他们就对她说, “你简直是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爸爸则笑笑眯眯地说,
“有了牛粪鲜花才长得好啊。”
婚后不久,父母一起调到了地委,搬到了常德市。但爸爸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乡下工作。妈妈说,“所有四个孩子中,只有你哥出生时他在家。”
1966年1月,爸爸被提升为沅江县的副县长。但四个月后, “文化大革命”爆发。不久,他被批判为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靠边站。他被勒令学毛选,写检讨。1968年,升级,军队开始介入。爸爸被军队抓起来,关进监狱。
当问起他当时的感受以及他是怎样渡过狱中的日子的时候,爸爸说,
“我并不怎么着急;我没有作错事。” 他在狱中读选集打发时间,倒不觉得难熬。但生活是艰苦的。他的工资全部被扣发,妈妈的工资也被减少到每月九元。而我们全家九口人,就靠那点钱生活。妈妈回忆说,有一次,爸爸从狱中写信给她,叫她寄五元钱给他买烟。妈妈只好向一个朋友借。
一年后,由于不到错误,当局只好把爸爸从监狱释放,把他安排到农场养猪。爸爸住在猪栏边的小屋里,打猪草,准备猪食,打扫猪栏,俨然成了位勤劳的养猪倌。爸爸从未抱怨过。相反,他说, “猪挺有意思的。”
1970年,爸爸被 “解放,”平反。但四年后组织上才给他安排了合适的工作。爸爸在沅江县的那些年,妈最担心的就是怕他染上血吸虫病,因为那是一个有名的疫区。还好他没染上。1974年,爸爸终于官复原职。他可以选择去原来的县里就职,也可以在地区任职。经过考虑,他选择了后者。
爸爸终于加入了我们的行业,但他仍然在乡下工作,很少回家。所以对我们孩子们来说,爸爸仍像个客人。他在家里时,也很严肃,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我们孩子们都有些怕他,更不用说接近他。
我直到17岁才真正开始了解,接近父亲。在那之前,父亲的印象很模糊。1979年,我参加高考,报的是英语专业,需考口试。考场在河对面,离家有好几站公共车路程。7月灼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温度很快上升到三十多度。吃过早饭,爸爸和我一起走到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然后上了去对河的公共车。像平常一样,车内很挤,乘客们有的打着哈欠,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有的用手绢或扇子扇风。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到了考场。口试分为上。下午两场。登记后,我们在教室前一排小柳树荫下等候。爸爸紧闭嘴唇,右手拿着折叠扇不停地扇着,在树荫下来回度步,好象他比我更紧张。
轮到我了。爸爸赶紧递给我身上背的绿军用水壶,叫我在进考场前喝几口。约二十分钟后,我出来了。一直站在门旁的爸爸马上走上前,递给我水壶,同时,使劲为我摇扇子。看得出,他很想问我考得怎样,但没有问。他眯着眼笑着对我说, “我们一起去吃米面。”
穿过几条街,我们进了一家饭店。那是我第一次进餐馆,很好奇。爸爸点菜时,我四周观望了一圈。餐馆不大,五。六张黑而油腻的四方桌,上面有一竹筒,
装着十来双筷子,四面围着木板凳。还不到正式午餐时间,只有几个顾客。
爸爸花两元钱点了两碗米面。米面又白又宽,上面有些许猪肉丝和红辣椒。每当我荚起一筷子送进嘴
里,就有一团热气腾腾生起。我吃得瞒头大汗。爸爸一边吃,一边不停地为我扇风。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佳肴。饭后,爸爸又带我到附近他一位老朋友家午睡。为了让我安心睡觉,不担心误考,爸爸就坐在床边,为我扇风,也为我看时间。我睡得那样踏实,下午进考场,精神实足。爸爸是多么细心,想得多周到啊!从那天起,我开始真正了解爸爸。
我进了我的第一志愿大学。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虽然离家很远,但我对父亲的了解越来越深。我上的大学在北方,很多南方的青菜和小吃都没有。每次我回家,爸爸总问我想吃什么。然后他买来烧好。他还经常为我买些家乡的小吃,如猫耳朵(饼),鸡爪酥等。在我返校的头天晚上,爸总是为我预备一些在火车上吃的食物,水果,如苹果,梨子,饼干等。而且每次都煮上十来个五香茶叶鸡蛋。他还经常坐两小时的汽车,送我到省城的火车站。
爸仍然讲话不多。他把他所有的爱和感情都通过行动和眼神表达出来。记得有一次回家,全家人都到火车站接我。我穿了件新的绒外套罩在棉衣外。在一片喧哗中,我注意到人后面的父亲。他什么也没说,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说,“ 怎么不笔挺呢?”我知道爸爸是希望我穿得好看些。
1984年,妈妈遭遇一场严重医疗事故,差点丧命。她因头晕和耳鸣接受静脉注射,不料药物中毒,昏迷四天四夜,医生都准备放弃了,发了病危通知。爸爸直接到地委书记,请他帮忙。妈妈被救了过来,但她化了一年时间才恢复,而且元气大伤,再也没恢复到以前的健康。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耐心地为妈妈喂饭,每天煎药。从那时起,爸爸似乎包下了所有家务活儿。
那期间,政府强调干部年轻化,号召领导干部让位给年轻人担任要职。爸爸当时55岁,精力充沛,又积累了不少经验,正是出成绩的时候。组织上安排他让位当顾问。他一时不高兴,但最后还是服从了组织安排。
我来美国后,从不写信的爸爸开始写信给我,与我分享他的生活经历和人生观,教导鼓励我。从这些信中,我对爸爸有了更深的了解。不久,他开始学英语,说当他来美国看我时用得着。爸爸当时已六十多岁,但他学得很认真。妈妈告诉我,爸爸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朗读英语。由于年纪大,单词记不住,他就反复读一个单词。有时他整天就念一个单词,甚至家里其他人都听腻了。为了记住发音,他就在英语单词旁边用中文记下发音。例如,在英语单词
“牙刷”旁边,他就写下 “兔子不拉屎。”
1995年,我回国内开会,在长沙我哥家里停留了一天。爸爸妈妈特地从益阳来看我。长沙离我开会的地方武汉坐火车才六个小时,而且终点有人接,我自己一个人去是没问题的。但爸爸就是不放心,坚持要陪我到目的地。
我们买了一张硬座票,一张硬卧票。我们去了硬座车厢,他坚持要我上硬卧铺。自己坐车厢边的小凳。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记英语单词。他不时问我一些单词的发音。躺在第三层的卧铺上,看着爸爸微弓的身躯,我感到眼睛一阵潮湿,喉咙也紧了。
到了目的地,我们很快到了接我的人。爸爸送我到客车边,等车子发动后才转身去买回程的票。
1996年夏,父母来美和我住了四个多月。在那段时间,爸爸包了所有的厨房活儿,什么事也不让我作。他还帮我把阳台整理,清洁干净,扔掉一些不作用的东西。他甚至要我教他开车,这样在我们出去玩时,他可以换换我。总之,他尽一切可能不给我添麻烦。我们一起渡过了一段难忘的美好时光。我带他们去华盛顿,纽约,费城,圣路易斯,尼亚加拉大瀑布,芝加哥等地玩。象往常一样,爸爸对所有新鲜事都充满好奇,象个小孩子一样,留下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当我们在圣路易斯时,景点“大拱”
给爸爸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们进大拱里面,乘电梯到了拱顶,从拱里的窗口往下观望四周的景。他看了好几个窗口,从不同的方向,不同角度。最后,他问道, “大拱在哪里?”我和妈都笑坏了。
他很喜欢美国的公园,将所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都照相。但他最感兴趣的是给松鼠拍照。他仔细地观察松鼠,在它们后面悄悄跟踪,尽量靠近它们。公园的设施及为游人提供的方便是爸爸没体验过的。开始,每次我们去公园,他都带上水和厕所用纸,尽管我说不用带。后来他也发现不必要。不过,有时他担心也许有些公园,特别是偏远的公园,可能没有卫生纸。他就在兜里带一些,但发现所有的公园都有那些东西。
爸爸妈妈回去不久,妈妈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好在医院离家不远,走路十五分钟就到。由
于妈肠胃不好,不能吃医院的饭。爸就每天从菜场买好菜,在家烧好,然后送到医院,每天两次。有时,他就在医院陪妈。他对妈的细心照顾和耐心都常常感动护士和其他病人。女病人们都羡慕妈,说真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位好丈夫。 妈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但仍有许多慢性病。爸把照顾妈当作了一项工作。有时我们孩子们感到内疚。但他笑着说,
“除了照顾她,我还能作什么?我乐意照顾她。”
热爱生活,享受生活,这是爸爸的突出特点。他相信自己能长寿。他说,“我爷爷活到93;我父亲活到86;我至少也能活到八十多。”
他几乎每天在单位院子里的小公园走几圈,每天两次。有时他走到自由市场买菜,到商场买东西。他总是在动。
他对新事务总是充满好奇,喜欢看热闹。在公园里玩时,只要看到有关于惊吓,恐怖,冒险经历的游戏或表演的招牌,他一定去看看,让我和妈等他。 在妈和我们孩子的眼里,爸就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他是我们家的喜剧演员,常作些傻事错事引起我们大笑。在我每星期给家里的电话里,妈总要告诉我一些有关爸爸作的趣事,我们大笑,他也和我们一起笑。有时是他对某字的错误发音和浓重的乡音,有时是他唱歌和京剧时走了调。他兴致高时,会尖着嗓子唱几段京剧。唱时紧闭双眼,摇头晃脑,自我欣赏,好一幅悠哉得意的样子。有一次,他甚至在梦中唱起了京剧,惊醒了家里其他人。妈经常告诉我
爸输跳棋游戏的事。好几次他忘了自己的棋子,落后十几步。妈笑着说, “他输棋大有进步。” 他也跟着我们笑了。 爸经常说他的人生哲学是 “满足。”
当他看到我房间一幅有两头驴的画时,他说他想要。我把画给了他,他就把画挂在客厅里。后来他告诉我他为什么喜欢那张画:它常使他想起他喜欢的一首诗。 大意是;“别人骑马我骑驴,感觉自己总不如;回头望见推车的,比上不足下有余。” 他说, “世上总有比你好的,不能跟那些人比。重要的是满足,快乐。” 两个月前,爸爸被诊断为肺癌。面对死亡的威胁,爸爸比我们其他家人都乐观,从容。在手术后没几天,他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感觉很好,
“还能爬楼梯。”现在他在积极的中,化疗,中药疗。他说,现在是与疾病斗争,决心打胜仗。他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开始了身体锻炼。
爸的一生中,遇到过不少坎坷,每次他都从容地走过。不,是面带笑容,跳跃着舞蹈过去。相信他这次也能平安渡过。
眼前又浮现出爸爸在纪念他与妈结婚四十周年跳舞的情景:爸穿着一身整齐的深蓝西装。打着红的领带,一手握着身穿红毛衣,面带幸福笑容的妈妈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妈的后腰,挺直身子,聚精会神地随着音乐起舞 (或说走步更恰当)。他是那样的认真,牵着妈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就像他们在人生的舞台一样,每一步都是共同扶持,手牵手一起舞过。他是那样的自信,抬着头,挺着胸,直视前
方,仿佛正憧憬将来,看到自己继续舞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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