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玩之天性
一直断断续续地琢磨着儿歌,完全是因为留存在心底的几支儿歌,以它们的特有的荒诞美学,令我流连、好奇、沉思、无语。很多前辈,中国社会学奠基人孙本文、文学研究者朱自清都涉足过儿歌,看来被儿歌打动的学者不是三两异类,我为自己回归“正常”感到欣慰。
不看材料没法说理,我们且吟且理。以下儿歌,少数源于个人记忆或互联网,多数来自下述作品。《谚语录》(齐如山,1935),《四川儿歌》(拓林整理1956),《中国儿歌》(朱介凡,1977),《儿歌三百首》(阮可章编,1990),《中国童谣》(郁宁远主编,1996)。引用时不再一一注明。
“数数”为框架的儿歌数量极大,覆盖极广。今日的成年人大多依稀记得其中的片段。互联网上“你拍一,我拍一……你拍二,我拍二……”的版本要有几十个之多。以下这首比较古朴,相信其流行的年份较早。其中不乏儿歌共有的出人意表之处。
你一我一,虫虫伙计。你两我两,豆角打掌。你三我三,金豆银砖。你四我四,牌牌写字。你五我五,咚咚擂鼓。你六我六,六把扇子遮日头。你七我七,七鹁鸽八野鸡。你八我八,八朵莲花。你九我九,红鞋绿口。你十我十,十字路上插红旗。你十一我十一,贼娃子半夜来偷鸡。偷吃一个不得够,偷吃两个烧死了。等我起来看,把他烧成炭。(陕西石泉)
我认为,“数数”的儿歌,应该是儿童最早接触的歌谣。它们貌似稚气,其实大人创作的彩很重。大人要以数序为框架,可能是看中了“秩序”。秩序当然是儿童来到这个世界要迅速领悟和投入的。也可能是教者觉得好记,但是说唱这类儿歌的频次,发生在儿童之间远不如母亲带着孩子。
按照我猜想的发生学的顺序,以身体器官或生理特征为基础的歌谣,应该紧随着数序。且看如下儿歌:
大拇哥,二姆弟,钟鼓楼,护国寺,小妞妞,手拱盘,胳臂弯,挎肘篮,挑水提,饭饱儿,闻香儿,亮灯儿,毛毛虫,天灵盖,小蒲扇,单打宝宝后脑瓢儿。(北京)大老哥儿(大拇指),二兄弟儿(食指),中山梁(中指),老先生(无名指),末嘎儿(小指),放牛场儿(掌),铁门坎儿(手颈),转个弯儿(肘),抬轿的(肩),听事儿的(耳),望亮儿的(眼),闻香儿的(鼻),喝汤儿的(口),尝味儿的(舌),咕咚儿(喉),掉坛坛罐罐儿里去哒。(湖北远安)
一斗穷,二斗富,三斗过来开当铺。四斗买煤哩。五斗做贼哩。六斗七斗编筐编篓,八斗九斗举官就走。(河南安阳)
老胖,骨碌骨碌上炕。上不去炕,挨擀杖;过不去河,毛驴驮;过不去海,毛篮挎。过不去井,竹竿顶。(河南安阳)
大秃子有病二秃子慌,三秃子骑马跑药房,四秃子去买板,五秃子去凿眼,六秃子去钉钉,七秃子去挖坑,八秃子去抬,九秃子去埋,十秃子送山哭下来,人问他哭嘛?他说家里死了一个秃蜡台。(辽宁)
奔儿头奔儿头,下雨不发愁,人家有雨伞,你有大奔儿头。
丫头丫,会看家,偷老米,换芝麻,芝麻腻,枣儿糕,撑得丫头叫姥姥,姥姥放个屁,崩出丫头二里地,二里地下雹子,打了丫头后脑勺子。(辽宁)
这类儿歌一定特别打动适龄儿童,因为他们自己身体的一个个部件被指称,并且是以如此特异的方式来冠名。如果说数序的儿歌只须模仿,身体器官的儿歌开发了想象和比喻。多数很切近,直指功能;也有些只是凭借一个音完成了远连接:钟(中指)鼓楼;一个“相”
完成了夸张的比拟:放牛场(掌)。自身和他物,切近和遥远,导致了适度的跳跃。儿童在由此及彼的跳跃中获得刺激和快感。
“老胖”、“秃子”和“奔儿头”三款儿歌,绝对是上个时代儿童间的游戏特征,它们标志出文化上的代沟。那个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儿童,喜欢以身体特征来起外号,开玩笑。今天的人们会觉得这样直指对方身体特征,特别是一种当事者不以为荣的特征,是对当事者的不尊重。不这样说了,绝不意味着人们对彼此的身体特征不再敏感。孩子应该没有那样世故,应该是放肆的,童言无忌的,所以慎言身体特征,应该是成人文化的变迁。孩子们的谨言慎行,应该是成人文化向儿童领地的扩张所致。多面向、多层次,应该是性格成熟、丰满、优秀的特征。要能走向多面体,就要经历几个时段,各时段都同一了就麻烦了。所以我觉得儿童间开身体的玩笑没什么不好。有时候恶作剧的亲近,说不定要比道学家造就的距离好一
些。
“丫头”的儿歌里面的关键词是“屁”。孩子们在比较正式的场合每听到“屁”声就会笑,这是什么?某种天性:形而下与形而上不期而遇,严肃事物遭逢无意识却突发的失敬。在朱介凡的《中国儿歌》中涉屁的儿歌共8首,可信它是流行儿歌中的一个品种。还有更难登大雅之堂的。我记忆深刻的一首儿歌,从未在任何一本儿歌集中看到,且录于此:“八月十五庙门开,各种摆出了,驴黑,马白,骆驼上灯台,大人戴草帽,小孩儿螺丝转……” 我读书的小学是北京实验二小,一所精英学校,我是在小学三或四年级听到并跟着唱诵这首儿歌的,我相信班里全部男生都听到过这儿歌,其中半数唱诵过。雅驯是中产阶级文化,它自有其社会功能。恐怕社会需要做的是打隔断。男根不可以挂在嘴上,但全面蔑视和抵制它是没有道理的,它是身体的一个部件,而人总是少不了拿身体说事的。不错,它和脏话结合很深,但脏话既有其社会功能,又是一个流行深广的社会事实,离开了它有些情绪的表达和发泄是欠缺的。让一个孩子从小隔绝于脏话,如同让他隔绝于沙子、泥土,乃至粪便一样,不是卫生,而是洁癖,不利于他的身心健康和抵抗力的增长。一所精英小学的半班的男生唱诵过这首儿歌,唱得很开心,意味颇深。我觉得推广的儿歌集中不必选这类,研究性质的儿歌集中则应该保留,它们是野生的子文化,应该存活在某个社会角落中。
“反歌”也叫“颠倒歌”、“扯白”、“数大嘴儿”等,是儿歌中颇流行的品种。各地的反语歌不计其数,下录两首。
吃汽水,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车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又怕砖头咬了手。
小槐树,结樱桃,杨柳树上结辣椒,吹着鼓,打着号,抬着大车拉着轿。蚊子踢死驴,蚂蚁踩塌桥,木头沉了底,石头水上漂……(河南)
小孩子没唱过反语歌的大概不多。当然是被它极致的荒诞吸引。也正因为极端和浅白,其魅力是有限和短促的,孩子不会总唱,我们不必深说。
即便是儿童生活中,也少不了博弈,博弈中少不了斗嘴。文化的作用在于让我们摆脱孤立无援,站在前人的肩上。一张嘴就一套一套的,不仅吵架时不落下风,也共同托举出语言的乐子和生活的味道。
臭美,臭美,一个鼻子俩嘴。
没羞没臊没脸皮,偷人家的西瓜皮。人家给你两块糖,你给人家掏茅房。
跟人学(xiáo),一嘴毛,跟人走,变花狗。
一年级的小豆包儿,一打一蹦高儿。
挖坑怎么玩金钩钩,银钩钩,你买东西分我吃,我买东西分你吃,一千年,一万年,不准要,要就赔你个小石头。
这些话多漂亮啊。“一年级的小豆包儿,一打一蹦高儿。”任凭生老病死,媳妇熬成婆,这句儿歌几乎永远不会消亡,因为永远有童稚充沛的一年级新生来了,也永远不乏曾被高年级叫骂过终于有了资格的高班生。这一切都依赖这句妙不可言的儿歌:一年级的一个个新生,像极了一个个小豆包,他们的个头,他们的羞涩,他们的碎步。这句儿歌以笑骂包装,其实饱含欣赏:可爱的小豆包们来了。当然上述其他儿歌都不差,因为斗嘴是要跟得上趟的,能长期被孩子在斗嘴中使用的话,必是久经考验,百里挑一。
我最被打动,认为儿歌中最流行,也最富于魅力的手法是朱介凡称作的“连锁”,朱自清称为的“接麻”。“朱自清《中国歌谣》指出,江浙有种游戏叫‘接麻’,如甲说‘灯’,乙说‘灯亮’,甲说‘亮光’,乙接‘光面’……酒令也有这样做的……‘接麻’实从搓麻线的情态取喻,把麻劈开,合股搓接之,麻线可以搓接到无限的长度。”(朱介凡,1977)接麻儿歌的精妙处在于,付诸实践时,人们不拘泥于同一个字,常常只要同音就行,甚至故意不取同音只取谐音,并且接的不一定是上句的最后一个字,接上句第一、第二字都可。这样就导致了屡有出其不意,每每荒诞不经,结语堪称豹尾。且看:
小蒜臼,捣三捣,里边坐个张阁老。张什么张?五杆;五什么五?牛皮鼓;牛什么牛?撅腚猴;蹶什么蹶?燕子窝;燕什么燕?扯长线;扯什么扯?孙行者;孙什么孙?吕洞宾;吕什么吕?韩湘子;韩什么韩?挎花篮;挎什么挎?一挎挎了二十四个小娃娃。(新疆)月娃娃,八丈高,骑白马,带快刀;快刀快,切辣菜;辣菜辣,切黄瓜;黄瓜黄,切香肠;香肠香,切老姜;老姜老,切蜜枣;蜜枣蜜,切公鸡,公鸡凶,切大葱;大葱大,切蛤蟆;蛤蟆一瞪眼,七个碟子八个碗。(河南开封)
亲家母,坐坐来,女儿家吃了什么菜?青菜。什么青?竹叶青。什么竹?黄竹。什么黄?蛋黄。什么蛋?鸭蛋。什么鸭?虎鸭。什么虎?老虎。什么老?根根老。什么根?吹打根(方言:唢呐)。什么吹?皮皮吹。什么皮?杉皮。什么杉?天杉。什么天?落雨天。什么落?快乐。什么快?木子柴。什么木?磨快刀子割你的肉。(江西宁都)
下雪下雪,冻死老爹;老爹告状,告给和尚;和尚念经,念给先生;先生打卦,打给蛤蟆;蛤蟆凫水,凫着老鬼;老鬼打门,打着大人;大人射箭,射着老万;老万看家,看着三巴。三巴卖酒,买着黑狗;黑狗拉车儿,拉着官爷儿,官爷儿打板,单打黑狗屁股眼。(新疆)
谁跟我玩,打火镰儿。火镰花儿,卖甜瓜。甜瓜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鸡蛋黄,卖老王,老王不在家,卖给你们亲哥儿仨。(北平)
南南有个篮篮,篮篮装着盘盘,盘盘放着碗碗,碗碗盛着盐盐,南南翻了篮篮,篮篮扣了盘盘,盘盘打了碗碗,碗碗撒了盐盐。
去去去上学,学学学文化,画画画图画,图图图书馆,管管管不着,着着着大火,火火火车头,头头大奔儿头。
结巴磕子赶大车,一直赶到墨西哥,墨西哥是你哥,你哥是我大拇哥。
上述这些儿歌哪个最好,若有读者问我,便使我不由得想到上世纪60年代末叶,在北大荒知青的宿舍(对面大炕,每边睡5条大汉,一屋10人)中,大家听罢老阚唱的外国名歌,问他哪个最好?他略一迟疑说:10个美人你问我哪个最美,这不可能回答?满屋哗然。要知道那个革命时代,“美人”已经从大家的话语中消失,歌曲是老阚的最爱,捅到软肋,他这个刚刚解放的反革命大学毕业生才失语,而我等年少10岁的初中生们哪曾听到“美人”
的说辞。书归正传,我真说不上那首儿歌更好,真的都好,太好了。
中国自身就是一个世界,儿歌是土产,很多儿歌要用地方话唱才够味。看蒋雯丽拍的那部电影中的结尾,主人公和她领养的女儿唱起了“南南有个篮篮”,母女之情的交流,孩子操地方话呢喃,接麻儿歌精品的丝丝入扣,生在奢华的21世纪,见此景只一句话作答:礼失求诸野。
上面的最后两首儿歌同它们上面的几首相比,明显少了点传统的韵味。我钟情它们,是因为特殊时空下的遭遇。70年代初叶,我作知青探家时,在胡同中几次听到孩子们唱诵这两首儿歌。他们唱得投入,我听得发傻。歌词中的一句句衔接的绝对离谱,惟其离谱,一种荒诞才沛然而生,它们像烙印留在我心里。以后改革开放了,我们遭遇到朦胧诗。我觉得这两首儿歌不就是朦胧诗的前身吗?它们在形式美上胜出了多数朦胧诗,因为其中包含了想搞明白却始终不能得逞的神秘。也可能那是情人和西施的关系。那是一个刚刚告别了儿童时代的少年,远走他乡识尽愁滋味后回到母亲身边,听到不识愁滋味的儿童吟唱时触发的情怀。或许那感觉只能一次,偏偏是这两首儿歌,是它们点化了我,才有这篇文章。
还要回到枯燥的说理,因为我有认知的欲望。
儿歌是儿童创作的吗?我想不是,至少绝大多数儿歌不是,他们不可能有这份能力。既然和其他作品一样,都是成人的制作,为什么儿歌的特征卓尔不?我想,儿童们还是参与了。不是说他们唱诵过,那是当然的。这参与是指儿童虽未创作,却有选择权。曾经有过的儿歌一定比留下来的多得多。儿童们用他们的唱诵投了票,喜欢的他们一唱再唱,不喜欢的不会自愿张嘴。于是亿万儿童以他们不捧臭脚的真诚情趣完成了选择,引导了儿歌创造者的风格取向。
儿童喜欢什么样的儿歌呢?这问题最好回答。因为它是不要才智的马后炮。第一标准就是有趣,第二标准还是有趣。什么最有趣呢?突兀,荒诞,远连接,出人意表。
他们为什么痴迷于趣味呢?物质上的收获是情趣的死敌。他们尚未进入工作领地呢,未及接受金钱的诱惑。特别是那个时代的成年人还没有觉醒到:为了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就要强迫他们背唐诗,学外语,识字,算数。于是他们率真地跟着天性走。儿童的天性是什么?玩。玩是不需要设计,不需要引领教导的,道具更是可有可无,孩子们随时随地可以玩。你想,沙子都可以玩上一天。学会了走路的孩子凑到一起,就有了捉迷藏、跳房子;能跑步的孩子凑到一起,就有了“官兵捉贼”、“木头人”。说话,岂能外在于他们的好玩的天性,岂能逃避乐趣驱使下的选择。他们不是厨子,是天生的美食家,是他们天生的美感成就了梦幻般的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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