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景阳冈武松打虎
「总批: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我读之,尚犹目眩心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
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虎一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不必与前文甚合,正是好手。」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著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宋江携武松手第三。」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细。」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灯下看美人,千秋绝调语。此却换作灯下看
好汉,又是千秋绝调语也。○灯下看美人,加一倍(蝼蚁);灯下看好汉,加一倍凛凛。所以写剑侠者,都在灯下。」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好手。」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真好宋江,令人心死。」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武 打一字「宋江欢喜武松,亦累幅写不得尽,只说替他做衣裳,便写得一似欢喜美人相似,妙笔。○与前出浴新衣相映耀。」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疋紬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身衣裳。「是。○宋江兄弟已换过新衣,此又三人一样都做者,王孙之所以异于酸子也。」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半日颇不满于柴进,得此一释。」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
是相待得他慢了。「回护法。」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四字和平之极,不想变出惊天动地事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哨棒此处起。」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紬袄,戴著个白范阳毡笠儿,「看官着眼,须知此处写个红袄白笠,正是为下文打虎绚染也。」背了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二。」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此一段非写宋江情重,只图别去柴进,便止存二宋,令武二眼中心上,一跳一跳也。」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七个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耐庵真是才子。」等武松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一别。」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尝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几步。「二
别。」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哨棒三。」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六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半西,武松便道:“天将晚;「四字如何接入下文,写尽武二光明历落,不似今人唧唧不止。」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何人不应与宋江结拜,而独写向武二文中者,反衬武二手足情深,以与后文兄嫂一段相激射也。」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五字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可见武二之求为兄弟如此,都是与后文激射法,非真宋江措语唐突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哨棒四。」三个「二宋眼前多却一个,武二心头尚少二个,只两个字,便将兄弟离合之际,写得出神入妙。」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堕泪自感宋江,固也,然多半亦为宋清在旁,刺心刺眼。盖武二一心只在哥哥,却见他人兄弟双双如此,自虽金铁为心,正复如何相遣。看上三个字,下自去字,明明可见。读书固必以神理为主,若曹听曹说,无谓也。」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写宋江又写
得好。」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著马,背后牵著两匹空马来接。「写柴进又写得好。」宋江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五。」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镜中花,水中月,俗笔临描不出,真是凭虚独撰之文。」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著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奇文。」「眉批:自此以后几卷,都写武松神威,此卷饮酒作一段读,打虎作一段读。」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哨棒六。」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好酒是武二生平,只此开场第一句,便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奇文。」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第一碗。○第一番,逐碗写;每二三四番,逐番写;第五六番,两番一顿写。」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
「其酒可知。」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先唤酒,次及肉,其重其轻可知。○吾闻食肉者鄙,若好酒,未有非名士者也。」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第二碗。」武松吃了道:“好酒!”「又赞一句,其酒可知。」又筛下一碗。「第三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奇文。」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所对非所问,绝倒。」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作‘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作‘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问。”「碌碌者何足挂齿。」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好名。」又唤作‘出门倒:’「好名。」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
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第四碗,第五碗,第六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
「又赞不住,其酒可知。」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酒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第七碗,第八碗,第九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写酒量,兼写食量,总表武松神威。」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第十碗,第十一碗,第十二碗。」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 够么?”「又换一法,读之绝倒。」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妙心妙笔,见酒是不更卖矣。」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傥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无端忽从酒家眼中口中,写出武松气象来,俗笔如何临描得出。」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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