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6期(总第289期)●戏剧文学
在《原野》里,曹禺并没有从阶级关系出发讲述故事,而是将人物置于复杂的日常伦理关系当中,正是这些并非出于经济差距的人物关系,对剧中的悲剧氛围的营造起到关键的作用。
焦母和花金子的关系,是传统的婆媳对立的叙事母题。焦母对花金子的憎恶实际上是对“儿子”和“自身”依附关系松动的恐惧,所谓“好看的媳妇败了家,娶了媳妇丢了妈”,这是一种对青春的嫉妒。焦母经常咒骂花金子,“你那个死了母亲的儿子”既实指小黑子生母亡故,也诅咒继母花金子尽快死亡,而“狐狸精”、“活妖精”则是对女性性魅力和性态度的经典乡土式表达。她怒斥花金子“你丈夫叫你在家里还迷不够,还要你跑到外面来迷”,表达了对夫妇缠绵的厌恶,和儿子被占有的极端不满。这与花金子的表白可以互证:“你爸爸把我押来做儿媳妇,你妈从我一进门就恨上我,骂我,羞我,糟蹋我,没有把我当作人看。”。由于丈夫的去世,焦母将更多的情感投射到儿子身上,转换为一种控制欲。但是“移情”因花金子的存在而遭到了强烈的阻碍,婆媳之间以焦大星为目标,展开或明或暗的惨烈厮杀。这种偏执的占有欲当然不是受阶级感情影响的结果。焦母对待花金子的态度并非单一的对儿媳潜意识的“性嫉妒”,作为焦家的掌门人,焦母又有替代儿子对她进行“性管制”的权力———花金子是焦家的“性附属物”。焦母在仇虎对整个焦家生存产生威胁的压力下,被迫放弃对花金子的“性管制权”,提议让仇虎和花金子
出走,在另一方面却暗合焦母对儿子的独占欲望(例如她刺激她儿子的羞耻心,说“像她这样一个烂货,淫妇,见着男人就要,我要是个汉子,她走就走了,不一刀了啦她,是便宜!”)。
汤灿近况十分凄惨再看仇虎和焦家之间的关系。仇虎所实施的复仇,源于中国传统伦理中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不是基于阶级意识的自觉反抗。如果是“弟兄们一起起来跟他们干”式的阶级复仇,那么仇虎杀死焦大星就不必要有任何的内疚。焦大星和仇虎之间所始终遵循的,也是民间规则而非阶级仇恨。仇虎视焦大星为仇人,而后者视前者为朋友,这种隐性的心理对立,致使二者之间的对话长时间错位。花金子的存在凸现了二者本质的差异:焦大星是肉身的健全者,精神上的弱者,而仇虎虽然肉身是残缺的,但却是充满强烈生命力的汉子。花金子对爱歇斯底里的表达(“这十天我又活了,活了!”“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表明了生命活力在这场爱情较量中的决定作用。但在另一方面,焦大星的无辜让仇虎的复仇带上了恶的气象,复仇事件超出了民俗所能容忍的界限。焦大星和小黑子的横死意味道德的失衡,花金子的“弑夫”也超越了道德的限度。复仇的强力摈弃原野里一切有形和无形的枷锁,挣脱日常的伦理秩序,进入一种酣畅淋漓的灭亡。仇虎用匕首捅进善良无辜的焦大星的心窝,又设计让焦母误杀其孙小黑子,使焦母处于“断子绝孙”的绝境而失足死于水潭中,仇虎本身也最终拒绝逃亡而自杀,上演了一幕“予及汝皆亡”的大灭
陈舒劼
复仇的背面
———《原野》的症候式分析
058
绝。复仇完成后,他充满了道德的恐慌而不是阶级的喜悦。仇虎杀死大星之后“由左屋蹒跚走入,睁大眼睛,人似中了魔”复仇给他带来的恐惧多于欣慰。此时他急需一种安慰填补心灵的恐慌,虽然嘴上说“不相信天,不相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跟他们拼”,但内心已经被因果报应击溃:灭门的血债要用自己的生命来还。这也是仇虎选择了最后自杀而不是出逃的根本原因。
个体的精神焦虑与行为冲突使《原野》弥漫着诡异的神秘气息,比如巫术“扎木人”和“叫魂”等,仇虎和花金子也仿佛受到了宿命的禁锢,无法自控地实施复仇。剧中的声音、不在场的人物、不在场的空间和时间,这些不可见的幽灵都参与复仇的过程,成为在场的主宰与镜像。比如已死去的焦阎王,剧中无论是人物的对话还是人物的心理状态,都受到他的影响。仇虎和焦母的对话,以及花金子感觉到照片里的焦阎王动起来了,都暗示着这个死去的人物对现场的掌控,和恶在这个世间不可去除。仇虎和花金子始终感觉“背后”有一个人,这种心理错觉来自于外在世界的强势,也来自于个人反抗外部世界时的无力感。仇虎悲叹:“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一把土、一把肉、一堆烂血”。仇虎对这种“生而不平等”的悲壮追问却一直绕不出“神性”和“天意”的圈子。《原野》中的神秘主义影响了过去和将来的因果序列,还影响了未来与当下的关系,暗示了天命的强大。焦母和花金子、仇虎等人都对未来有着相当准确的预感,“我想今晚要出事”是这种神秘的最直接的表达。焦母为了避免事情的发生要将焦大星叫回,但实际上却促成整个事件的完整。人为的逃避无法避免神秘的掌控,逃避恰恰成为另一种接近。同时,大
量不详征兆的出现也隐含着神秘的狰狞,焦大星觉得“孩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那么死命地干嚎”。
在整个空间的描绘中,《原野》也呈现了一种神秘的在场与不在场的对立。在场的是颓废的原野,而不在场的是满地黄金却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剧本对原野有段特写:
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
压着地面。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
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
红,像恶梦,在乱风怪石一般的黑云
里,点染成万千诡异艳丽的彩。
风景的变形,象征险恶、反抗和忧郁,隐含了一种恐怖的暴力美学。原野是一个丧失希望的地方,除了死亡,这里只剩下了白傻子和常五爷式的智力上或生命上的弱者,而“黄金世界”也是遥远而模糊的象征。仇虎和花金子初见之时,“黄金世界”是一个金戒指的实证,而第二幕中的“黄金子铺的地”就不仅是象征富足,“房子会走,人会飞”、“天天过年”还是当时农民对自由的想像。“黄金世界”对花金子不单是富足更是自由的象征,而仇虎却已经预感到“黄金世界”对他的遥不可及。第三幕第三景里,“黄金世界”成为两
人逃亡途中重要的心理支撑,花金子执意地说“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她肯定“就你配去,我——
—配去。”花金子说“就”(意味着“只有”)他们配去,“黄金世界”已经不是富足之地,更是两人情爱自由的世界。“黄金世界”与“花金子”名称之间的相互映照更说明它内含的“情爱自由的两人世界”这层意义的确定性。然而仇虎此时将“黄金世界”与他曾经服奴役的地方联系起来,表明了“黄金世界”的乌托邦与虚幻,它只能作为一种希望的符号而存在。火车意味着黄金世界不应该是一个“来生”的世界,而应该活着的人要去的崭新的世界。于是《原野》留给人一个开放的结局,这里的开放包括了时空、生命和事件本身,越过铁道的花金子集中了这种希望。真正的反抗还未到来,仇虎的阶级反抗意识始终仅存于仇虎的讲述中,集体化的阶级情绪被延伸到了剧中不曾到来的未来。他把未来的可能留给了走出的花金子,留给了剧中唯一的生命的延续——
—花金子肚子里的孩子。
注释:
本文所引用的《原野》均出自《曹禺戏剧集・原野》,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症候式分析”是指对文本蕴含的作家心理无意识的揭示,出自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
式分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刘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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