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与“寒”词义变迁的认知探因考察
温度域形容词“冷”与“寒”,在词义发展变迁过程中,彼消此长,形成了各具特、规模不一、表情丰富的词汇系统,本文从感知突出、典型性、隐喻性三个认知角度,考察这一格局的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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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温度低的表述,古说“寒”,今说“冷”,“冷”逐渐取代“寒”,成为主要但不是唯一的表达形式。“冷”与“寒”同中有异,故而“冷”始终无法完全取“寒”而代之。对于“冷”与“寒”的演变过程,南京大学的汪维辉先生有专文引证,他认为,“‘冷’于西汉开始见诸文献,东汉以后用例逐渐增多。到南北朝后期,使用频繁,组合灵活,词义已相当抽象化,在大部分场合取代了‘寒’。作动词时只用‘冷’不用‘寒’,‘冷’还产生了‘寒’所没有的作状语的用法。在这一时期,‘冷’的义域有一个逐步扩大的过程:对象上,从饮食、身体等具体的事物向抽象的事物扩展;程度上,由浅向深发展。直到隋末,在表示冷的程度上,必要时‘冷’和‘寒’仍可区别,可见在这一历史时期‘冷’取代‘寒’的过程尚未彻底完成。” [1](P349-358)
汪先生的引证是详细的,结论也是可信的。然而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对“冷”取代“寒”的现象的描写,而应当更进一步地讨论:为什么先有“寒”产生,后有“冷”出现?为什么在已有“寒”的情况下,人们还要造出一个新词来表述温度低?为什么这个新词能够不断扩大它的义域,逐渐取代“寒”,而“寒”的义域虽然不断萎缩却未能完全消亡?在这里面有许多认知因素在起作用。
一、感知突出
“中国大部属温带,亚热带区域也不小,最南部伸入热带,最北部伸入亚寒带。”[2](P38),然而中华文化最重要的发祥地正处于北半球的温带-暖温带。这里气候宜人、四季分明,非常适宜文明的繁衍生息。能威胁先民生存的气候因素恐怕当首推严冬带来的酷寒。先民在与自然作抗争的过程中最关注的就是生存问题,因此,这一现象也较早地得到先民的关注。他们从御寒的角度选取部件为“寒”造字,通过密密实实的保暖措施来反衬天气的恶劣。“寒,冻也。从人在宀下以茻为覆,之下有仌①”(《说文·宀部》)因此,“寒”在上古的通用义指气温极低。
(1)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诗经·小雅·小明》)
(2)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诗经·大雅·生民》)
所以,最初“寒”出现是用来指称冬季的气温特征,用以形容具有这一表征性质的物体。先民对威胁他们生存的“极低的温度”的感知非常突出,以至于不得不为它造出一个词来指称这种威胁。所以,“寒”能够先于“冷”产生,因为它对先民的感观产生的影响是最突出的。
二、典型性
Rosch“提出了‘典型理论’(prototype theory),认为大多数自然范畴不可能制定出必要和充分的标准,可以公认为必要的标准往往不是充分的;一个范畴的成员之间的地位并不相同,典型成员具有特殊的地位,被视为该范畴的正式成员,非典型成员则根据其与典型成员的相似程度被赋予不同程度的非正式成员地位。”[3]人们对范畴中成员的判断是以典型性为基础的。在一个范畴里,一些成员比另一些成员更“好”更“典型”,处于一个范畴的中心,最中心的成员就是典型,即最佳实例,一个范畴的最佳实例往往使用最灵活、搭配最多样、词义最丰富。“寒”在古代人的生命体验中是最突出的感受,却不是最典型的体验,所以,温度极低这一性质概念词汇化后的产物“寒”始终无法深入温度域范畴的核心地位,无法成为中心词汇,
其词义的演变也就无法跳脱“温度很低”这一局囿。“寒”常常与“冰”“霜”“雪”等特定具体物质联系在一起;词义抽象化后多用于抽象事物或用来概括某类事物的温度特点,如:天寒、岁寒、寒服。
(3)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子夜四时歌·冬歌》)
(4)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同上)
(5)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同上)
可以说,“寒”无法满足先民对日常生活中日渐丰富的温度体验的表达,这种需要导致了新词“冷”的产生,人们把认知领域中所有温度低于常态的东西归为一类,用“冷”来指称他们。冷,“寒也,从仌令声。”(《说文·仌部》)“冷”的产生晚于“寒”,从现有的文献资料来看,“冷”字的可靠书证最早可以上溯到西汉。
(6)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曷者望冷风于秋,夫有病于内者,必有于外矣。(《淮南子》)
(7)欲汤之冷,令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说苑》)
发展到魏晋以后,用例已经非常丰富,搭配也很灵活。如:清冷之渊(《说苑》)、冷水、冷热交煎、寒冷、冷淡、冷暖、冷落、冷饭、冷泪、手冷、冷凝、月冷、冷风、冷物、冷气、冷病(《敦煌变文》)。“冷”的动词性用法也很常见:“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世说新语》)“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同上)无论是具体物体的温度低,还是心理感觉上的“冷”,更甚或象月冷、面冷之类虚化的“冷”,在古典文献与现代白话作品中出现频率都相当高,在温度域词汇中理所当然地成为该范畴的典型,进而获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三、认知隐喻性
在“冷”与“寒”的发展变迁中,它们都经历了具体——抽象的演变过程,但是词义却沿着不同轨迹发展。这种变化与发展是如何发生的呢?
传统的隐喻理论将隐喻看作是一种用于修饰话语的修辞现象,而现代隐喻理论对隐喻的认识上升到认知高度,认为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重要的是一种人类的认知现象。“它是人类将其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或理解另一类领域的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4](P28)
这种认知活动可以分为被动与主动两种情况:“被动就是人类在认识事物时,由于思维能力的限制,或者由于语言中缺乏现成的词语或表达方式,而不得不用另一种事物来谈论某一事物,其结果就是隐喻”。[4](P30)所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原始思维时期,“人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4](P31)体认是原始人典型的思维特征。先民贫瘠的语词难以表达抽象概念,因此,他们对世界的描述不可避免地要以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相似性为中介,借用他们最为熟悉的描述人自身及其行为的语词,以表达心目中含混模糊的生命世界。在我们的语言中,“充满了对知觉经验的词语的隐喻性使用,人从直接指示他的最关重要的感官经验的少数词出发,而将这有限的语词伸展至一切领域。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命名——对更为抽象的关系、性质等的命名,它表明,我们对世界的根本认识来自于我们身体对世界的冷酷的近义词‘探测’,身体通过感觉、体验来把握世界。”[5]“冷”与“寒”都是人们对自己所生存的客观世界的探测结果,通过程度的不同所划分的同一类体验的不同感知程度。当人们的认知领域不断扩张而语词的发展跟不上原始思维的脚步时,不得不使用已有的语词,通过相似联想,思维的比喻来使用旧有语词表述新的概念。而作为这种联想基础的相似性,在今天,有的容易识别,有的已经很难觉察。旧瓶装新酒的结果就是,已有词汇产生了它相应的比喻意义与用法,将会在语言中得以承认,约定俗成,进入词汇系统。心寒与心冷,都是人们将对感观温度域的感知,隐
摄到对心理情绪域的感知上,添加词素“心”以昭显心理特征而造出复合词。虽然造词方式一致,但是它们的理据不同。以“寒”为理据的词,侧重的是负面程度的极深,因此,心寒通常隐含伤心、绝望之类的意义成分;而心冷则表现的也是负面影响,不过程度没那么深,通常隐含灰心丧气的意义成分。
在“冷”与“寒”的问题上,我们很有必要对它的主动使用情况予以关注。“所谓主动使用隐喻的情况,就是使用者事实上已经认识到两种事物之间的差别,或者语言中存在着现成的词语或表达法,但为了更好地传达他的意思,获得更好的交际效果,他选择用另一种事物来谈论某一事物。”[4](P31)要知道隐喻“有着独一无二的结构”,“具有两种功能,即修辞学功能和诗学功能。”[6](P7)而无论修辞学还是诗学,对表达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人们主动运用隐喻正是对传情达意的更深层次的追求。我们所看到的“寒”与“冷”的意义的虚化即是这种认知活动的最佳体现。寒门、寒士、冷月、面冷等等都不能按照字面意义解释。例如:
(8)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9)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
上古汉语中,“贫”是常常与“寒”相搭配的,例(8)、(9)中的寒士、寒女以及寒门的“寒”都指的是家境贫寒,出身卑微,在华夏先民心目中,饥寒交迫即为“贫”,所以“寒”能够成为家贫的代言。之所以不说贫士、贫女、贫户,恰恰为了更好地传达语词中的言外之意。不是所有贫穷的人都能被称为寒士、寒女,只有那些人穷志不短,具有高风亮节的人才可担此称谓,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理想人格。人们尊敬具有这种理想人格的士子、仕女,故而主动寻新的词语来表现这种气节。这是我们汉民族独特的审美认知情趣。“寒”因此虚化出“甘于清贫气节高尚”的意义来。这一意义之所以是由“寒”虚化而来而非“冷”虚化而来,是因为“寒”的程度要高于“冷”,更能传达恶劣环境对生存的考验。例如:
(10)但如今年时,哪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二刻拍案惊奇》卷一)
(11)寒塘渡鹊影,冷月葬诗魂。(曹雪芹《红楼梦》)
(12)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聊斋志异·侠女》)
(13)冷眼静看真好笑,倾怀与说却为冤。(徐夤《上卢三拾遗以言见黜》)
(14)如今冷笑东方朔,唯用诙谐侍汉皇。(韩亻屋 《六月十七日召对自辰及申方归本院》)
②
二拍中的“冷货”、现代汉语中的“冷门”,均指的是乏人问津。说月冷,是因为它遥不可及,在人们认知中等同于广寒宫,高处不胜寒。说货冷,是因为它与大多数人的需要相去较远,受人冷落。“冷门”则是人们相对忽略的东西。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与常态有一定的距离感,具有孤独感。《聊斋》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冷艳”: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像霜雪一样冷,虽然美丽,却充分给人以疏离感。“冷眼静看真好笑”告诉我们,“冷眼”的特点:一是静看,指在一边袖手旁观;二是好笑,指观看者对观看事物怀有一种讽刺、鄙视或幸灾乐祸的情绪。冷笑,一般指的是讽刺的笑,是不苟同被观及、闻及或论及的事物时的一种情绪反映,它能够非常直接地将自己与它者划清界限。
由此可见,以“冷”为理据所造之词具有的意义特征是:具有距离感。这是“冷”的感观实义的虚化。而这种虚化正是人们主动运用隐喻思维来表情达意的体现。
“冷”,带给人的是寒意,是战栗;而人在孤独、寂寞、失意时常常会有类似的体验;以这种相似为基础联想造词,孤绝的美人被喻为冷艳、遥挂的清晖被喻为冷月。冷月与孤魂相互唱和,疏离冷落悲绝感油然而生。这是诗意的思维、诗意的表达,是文艺创作者在表达上主动
地出陈翻新。“冷眼”与“冷笑”,结构上是如此简单,可是表达出的情绪却如此复杂,可见诗学的“炼字”“言简意赅”“词义凝练”,在词汇学的造词领域亦是至理。而这种诗意、这种凝练,正是人们主动应用“隐喻”思维的体现。
人们细腻地体味“寒”和“冷”的特点,用触觉的生理感知,来比拟情感,灵活表达更深层次的心理情趣,这种由生理域向心理域的投射是“寒”与“冷”词义不断虚化的体现,更是汉语词汇表达方式多样化的体现。汉民族感观文化博大精深,与“寒”和“冷”相对的,热、暖、温……等温度域词汇各有耐人寻味之处,发掘这些,对于讨论汉民族文化和思维方式很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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