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深圳外国语学校2021-2022学年高二下学期阅读课文章素材 万字 金大...
白先勇(1937年7月11日-),回族,台湾当代有名作家,生于广西桂林。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
白先勇7岁时,经医诊断患有,不能就学。1956年在建国中学毕业,1965年,取得爱荷华高校硕士学位后,白先勇到加州高校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国语文及文学,并从今在那里定居。他在1994年退休。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孤独     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其中《台北人》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七位,是仍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
【小说】金大班的最终一夜
白先勇
  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町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后跟着十来个装扮得衣着入时的舞娘,绰绰约约地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才到楼门口,金大班便观察夜巴黎的经理童得怀从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挂脚地朝她嚷道:"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都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位早走掉啦。""
哟,急什么?这不是都来了吗?"金大班笑吟吟地答道:"小们孝敬我,个个争着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纱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譬梳得乌光水滑地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地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 
  "你们闹酒我还管得着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自不停地埋怨着。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门口煞住了脚,让那咭咭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后,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地开言道:"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着玩,若是闹着玩的,便罢了。若是认起真来,今日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账给算算。你们夜巴黎要做生意吗?"金大班打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日这个场面了?华都的台柱小如意萧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姊妹花绿牡丹粉牡丹莫非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每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日最终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分。我说句你
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法规,哪里就用得着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训练了?"金大班连珠炮似地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径自把舞厅那扇玻璃门一甩开,一双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着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向化妆室里溜了进去。 
  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啷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地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脸嘴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乱洒了一阵,然后对着那面镜子一面端详着发起怔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鸟气。金大班禁不住地摇着头颇带感慨地嘘了一口气。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乐门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薄情过人家:我们细丁香好本事,钓到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工夫,花的钱生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家老,又
货腰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脚踢给了任黛黛。她曾经对那些姊妹淘夸下海口:我才没有你们那样饿嫁,个个去捧块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遇到任黛黛,坐在她男人开的那个富春楼绸缎庄里,风风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样,一个细丁香发福得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摇着柄檀香扇,对她说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度众生吗?她还能说什么?只得牙痒痒地让那个刁妇把廉价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下场,也就算不得什么轰烈了。只有像萧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才会捧着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姊是领班,先中头彩。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掉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发荣不知说成了什么希奇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哪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发荣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趾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产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抠扒,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乡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么大?可是阳明山庄那幢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么个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格外难为了他了。至于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
化妆镜,把嘴巴用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便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你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着像陈发荣那么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戴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皮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起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小娘姨的腔调,矫情地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地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么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瞧他那副模样,或许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行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便高高地耸了起来。收捡起这么个老头儿来,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跷一下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一支,狠狠地抽了两口,才对着镜子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姊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的男人,哪里肯这么安分?哪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
身发疼的?她老狡猾实告知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宠爱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么?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分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啰啰嗦嗦,从来没有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么尺牍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么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孤独     ,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同学,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地掏出他的银行存折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知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生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地思考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见泰雄那么个痴心汉子,或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故意在一个对她真
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次她下嫁陈发荣,秦雄那里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么,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钵里,思考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镜于歹恶地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成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任凭招惹得的。 
  "大姊--"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着面,她并没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观察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是个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后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观察朱凤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儿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憎恶童得怀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凤截了下来。她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凤红不起来,薪水由她金兆丽来赔。 
  她在朱凤身上的确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般武艺她都一一传授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拢客人。朱凤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怎么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观察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没有做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始终红红的,金大班知道,朱凤平日依靠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姊--"朱凤隔了半晌又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察觉朱凤的神有异。她抓紧转过身,朝着朱凤身上,狠狠地端详了一下,刹那间,她恍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高校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竟是格外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场,是玩票,认起真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始终笑着,没肯承认,原来却瞒着她干下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着朱凤的肚子盯了一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兜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东西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用劲地摇了几下头,没有做声。金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小,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为着朱凤惋惜,她是为着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实在气不忿。好不简洁,把这么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儿似的,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婆儿陈大班都跑来向她打听过朱凤的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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