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科罗娜时期”的画家何多苓
2022年立秋的时间是几点几分“科罗娜”是纽约一个社区。1990年至1993年间,那里居住着一批来自中国的漂泊艺术家,包括诗人、画家、音乐家、电影人,和作家等。他们住得相对集中,并逐渐形成一个沙龙,吸引着众多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到此聚集。这些人初到异邦年轻气盛,远离故乡亲人,远离昔日光环,没有固定收入,也说不大好英语,除梦想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命运将他们聚在一起,成为一个独特的体。在这里,他们意外地体尝到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漂泊、梵高的孤独、雪莱的浪漫,和巴尔扎克式的顽强。他们的艺术灵魂从科罗娜开始国际化,流浪竟变成腾飞前的等待,石破天惊前的卧薪尝胆。后来,他们又从科罗娜走向世界,开启了各自艺术生涯的新高峰。人们称这一时期为“科罗娜时期”,何多苓就是这一时期的灵魂人物之一。
当年我们都叫他“何多”,那个“苓”是留给签名或出版社编辑的,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何多那时已是著名画家。他和小翟(诗人翟永明)何时抵达的纽约我记不大清,我遇到他俩是1991年早春,天还冷,就在科罗娜19号那栋三层连体楼。那是我们记忆中的伊甸园,人生的地标式建筑。后来小翟在散文集《纽约,纽约以西》中反复提到科罗娜这个地名。纽约以西指的正是科罗娜,那里住着何多小翟,还有雕塑家魏天喻,播音导师罗赛,弹钢琴的姗姗。
还有一位上海女画家丽丽,美丽善良。我当时正展开对她的猛烈追求,都说沪女京男比老鼠大米还要绝配,最后有惊无险阴谋爱情,终于她成为我的妻子,我两个孩子的母亲,往后还是我的老伴儿,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丽丽自住二层一个套间,有卧房和宽大的客厅。她当时在洛克菲勒公司一间设计室当设计师,生活稳定,经常邀我们到她的客厅聚会,她那里几乎成了“科罗娜时期”的中心。“我们”包括很多人,除何多、小翟,还有杨炼和友友、莫大风、杨谦、裴庄欣、尤思、何宁、安娜、琳达,还有很多。好像欧阳江河也来过,每到周末就在丽丽家派对,唱歌跳舞说疯话。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名副其实的“海漂”,像风中落叶,为生计奔波,随情感起舞,今天在这儿,明天又不知会去何方。可是我们并不悲伤,心里荡漾着酣畅淋漓的热望,精力充沛信誓旦旦,对未来没有丝毫怀疑。我们被风追逐,也享受着追逐风的刺激,你走向我我走向你,没有陌生感更无需客套,只要一张口,就像著名的加州山火,疯疯癫癫烧成一片。我们坚信生命是条船或越野车,正经过漫无边际的波涛原野,最终抵达一个我们梦想,或从未梦想过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纵情歌唱。
我头一次在丽丽家见到何多时,外面的天已晚,远处灯火梦幻般跳荡着,屋里显得格外
温暖。何多穿着牛仔布的蓝衬衣,消瘦舒展,眼里闪着清澈的光泽。他上来就关注我腰间的工作证,问道,你们工作证都别在腰里的吗?也可以挂脖子上。你下班了干嘛还戴着它,显你有工作吗?哇,他的问题太直截了当,一剑封喉直刺我虚荣心,让我脉搏加快。下班路上我有一百次机会摘下它,故意戴到现在可不就为臭显摆么,那年月一份正规工作,有福利有保险,是多不容易的事啊,一张工作证起码说明你有英语交流能力,有专长和稳定的收入,这些不都严丝合缝,专为水深火热中的女性新移民配套吗?我当时正追求丽丽,噢,你们都是名画家名诗人,争先恐后在我面前抖机灵,我估摸这种事,什么已婚未婚全胡扯,根本挡不住,我再不亮点真金白银还有鸟希望,不都让他们哥儿几个包圆儿了,咱得捍卫胜利果实。我悄声对何多调侃道,不带这么大声的,咱是战友,得互相打掩护才对,于是心照不宣哈哈大笑。
聚会上菜式繁多,基本是自己做。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的自由目标走到一起来,这必然会体现在食物上,各路料理琳琅满目,孔雀开屏似的铺开来,满载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其中有样东西不能没有,那就是四川火锅。这不仅是何多的最爱,也是小翟的绝活,百吃不厌。她有自己的秘方,辣椒花椒自不必说,有些配料我从未见过,比如草果,看着像枚干橄榄。我问此为何物?她说草果。草果是啥?哎呀你吃就好了,说了你也不会
做噻。我至今仍不晓何为草果,它却凝固了我的记忆。后来再吃无论什么火锅,我都习惯在汤里寻草果,甚至会忍不住问店家,喂,草果呢,怎么没有草果?
除了火锅,聚会上当然不能无酒,这也是必须的,啤酒红酒烈酒,三种全要一个不能少。有人提醒最好别喝混酒。为啥子?因为混酒容易醉啊。Oh my god,你没搞错吧,不醉你喝个啥子酒?不醉你回家抱娃去吧!我们任性地把世界颠倒过来,因为颠倒的世界更接近人性。不必太久,只消半小时,歌声舞姿已如火如荼,每次如此。我们之所以喜欢丽丽的客厅因为它足够大,饭桌旁有一巨大空间供我们尽情挥洒。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人的不是酒是人,有些人一见就会醉,你不信是因为还没遇到呢。何多跳舞显然不灵,与绘画天赋判若两人。小翟就不同了,她诗写得好,跳舞更是了得,她的藏族舞蹈《洗衣歌》可谓滴滴香浓,比混酒还令人陶醉,“哎,是谁让咱们翻了身哎,吧啦嘿斯……”就这个“吧啦嘿斯”,她非要喊出声,搞得我们阵阵潮热,情不自禁与之共舞。幸亏那时拍过照片,莫大风是摄影师,否则你们肯定不愿相信。我知道幸福往往让人嫉妒,这个世界上幸福的确太少了。
男士钱包品牌情侣空间怎么弄何多虽说不善舞蹈,可有一绝让我难忘,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不会平白无故。当小翟跳得满
脸汗水放着红光,大家重新坐下吃酒,高潮得隔一会儿才行,像海浪那样一阵一阵的。就在临时的安静中,只听诗人杨炼的歌声冉冉升起,“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哇,这不是《游击队之鹰》吗,当年阿尔巴尼亚战士抵抗德国鬼子的歌曲,会唱!我刚要加入杨炼,何多却叫停了我们。他说这是重唱歌曲,把各声部唱出来才好听,否则瞎了。我说我会二声部,“米斗来米米,来发发米斗”,杨炼唱一声部,那你呢何多?我三声部。三声部,哪有三声部?我现配一个,何多随口说道。我望着他明亮的眸子,咣当,心说今天遇到真神了!现配,那么容易吗,得多深的造化,对和声的分辨与控制力?接着歌声再起,“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恰好我们呈品字形,相交以目。渐渐我们脸上开始发亮,眼神开始晶莹,五彩云霞开始在我们身边环绕,我们开始徐徐飞翔。何多真是现配耶!我和杨炼跟着惯性走,因为早就会唱,而何多配合我俩的声音竟浑然天成,奇妙得天衣无缝,像交响乐一样丰厚。周围人惊叫起来,欢声把屋顶掀开又合上。
社保缴费记录查询何多后来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音乐,从小就非常敏感痴迷,可惜没机会成为音乐家,尽管如此,他却从未离开过音乐。在科罗娜期间,何多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腿坐地上听音乐,各种音乐。他通过聆听音乐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获取绘画的感觉。这段时间他还
画过一幅《听音乐的男人》,是自画像,简单的调,平静的画面,只有音乐飞出画外。离开音乐何多就会枯萎,完全可以这么说。
从此这个三重唱便成为“科罗娜时期”的经典曲目,包括那次去苗苗家烧烤都不曾落下。苗苗是耶鲁大学的中文老师,参加过电影《花儿朵朵》的拍摄,是个漂亮女人。她与小翟的美丽不同,后者充满生命呼唤,是喷涌不息的泉水。而前者安静清澈,更像金池塘。她对我们三重唱的评价并非词句,而是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多年后我在朋友家又遇到她,正好歌唱家岳彩轮在指导我唱《月飞山》,苗苗低头说,还是那次何多的好。说得我感慨万千,美好稍纵即逝,做梦一样,即便何多重现怕也胜景难再呀。那次在苗苗家何多再次展现出他的音乐才华。苗苗老公是中国近代音乐先驱张啸虎之子,一位技法炉火纯青的钢琴家。何多跟他聊起钢琴曲如数家珍,说得他喜出望外,没想到何多竟如此细腻,连指法都涉及到。苗苗老公欲罢不能,为我弹琴助兴,我和何多再唱一首俄国歌曲《在遥远的地方》,“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飘荡,微风轻轻吹来,吹起一片麦浪……”当然又是何多自配的和声,加上专业伴奏,堪称完美,感觉像飘一样,至今闭目可及。那是五月一个下午,苗苗家坐落在半山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耶鲁大学,教堂的尖塔祈祷般伸向苍穹,在蓝天下熠熠闪烁,将我们的记忆定格在斜阳里。
网上商城哪个好那真是一段不可复制的美好时光,所有美好都不可复制。漂泊像道幕布,把我们这些人,无论来自何处曾经怎样,放在同一背景下融成一片。这很重要,因为社交的外壳全部作废,只留下纯真本,就像提香的油画,诸神赤裸相见,没有任何市俗压力。美好恰恰就在这里,自由也恰恰就在这里,只有逃离世俗的围城,只有和自由的灵魂在一起,你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就是像恋爱一样尽情表达自己和接受别人。此外还有共同的爱好,即对艺术的痴迷和孜孜追求,烘托着我们漂泊生涯的质量和特,简直到丝丝入扣的默契程度,由丝丝入扣而沉醉疯狂的程度。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形容那段时光的丰富多彩,云蒸霞蔚。名副其实的云蒸霞蔚。可云蒸霞蔚又是什么?就是满天彩霞,就是五彩云霞围着你飘,就是在天上飞,就是像神仙耶。
美股熔断机制但何多毕竟是画家,绘画是他的使命,他来科罗娜肯定不为歌唱的。我发现何多时常处于某种“梦游”状态,跟他说话会走神儿,表情依然微笑,却没有恰当的反应。丽丽开他玩笑,“哝,又戆忒了”,就是傻掉的意思,其实我们早习惯何多这个样子,习以为常,都知道他又沉浸在思索里。他画起画来不管不顾,饿了便逮什么吃什么,甚至不管谁放下的,拿起就吃。人家吃到一半去厨房取东西,回来饭不见了,被他吃了。你最好还别问他,他自己都弄不清吃得什么,吃饱算数,接着画他的画去了。
纵观何多画作,其风格明显一步步由现实走向梦幻,由外在走向内心。而“科罗娜时期”应该是他从写实转向抒情夸张的转折点。在他科罗娜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他为小翟画的画像,基本写实风格,阴影与高光的反差宣泄着迷人的激情。我记不清这是他在科罗娜画的还是带到美国的,这幅画不妨作为他往日的终结,或科罗娜之后的开始,因为此后的画风变化很大,越来越空灵,彩也越来越晦涩了。特别是近些年来,何多画的女性人体大都是夸张的,缥缈的,凌乱的背景支离着主题氛围,像打翻了一次长夜,梦魇泼洒一地。我隐约感到被这些画作隐藏的内心世界,孤独和缺乏安全的潜意识,对世界与人类的失望,对女性的眷恋与疲惫的胶着心态,对生命历程的前瞻与忧虑,这些都是作者生命活力的多棱折射,诗歌般从画面上挥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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