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讲登览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生命体验有两个层次:我们客观上的生理存在即身体体验;主观上的心理存在即精神体验。我们的身体何在?这不是问题。我们的精神何在?我们的身体与精神何时同在?何以见得?却一直困扰着人类。生活的规则是满足身体的需要,艺术的追求是满足精神的需要,在已知的人类活动中,宗教之所以独具魅力,是因为它指向身体与精神永恒的满足。登览作为古代祭祀山泽的礼术积淀,它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种接近天堂的人类活动。登的艰辛与超越感,览的愉悦与现实感可以把生存的双重体验刻画得最为鲜明,从而纵深激发人们追求永恒满足的欲望。王之涣的《登鹳鹊楼》把它诠释得最为明了:
借呗突然没有额度了怎么回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在一个晴朗的傍晚,诗人登上了鹳雀楼1,自然界的森严万象顿时扑面而来——
巍峨的中条山脉绵亘起伏,宛如矫健的游龙从东北往西南飞越而去,飞向遥远的天边,在那里和正在徐徐降落的太阳会合。北国晴空下的落照依然熠熠耀眼,山披上了金丝织就的坎肩……
听!万鼓齐鸣,那砅崖转石的黄河怒涛,正掀起雪山般的巨浪,滔滔汩汩向东呼啸而去,一路冲刷泥沙,百折不回,注入浩淼汪洋的大海……
面对如此胜景,观赏者足以踌躇满志、一涤万虑了。但诗人激荡的情思却如后浪推前浪,这万类竞逐的世界既有无穷魅力,如何能使它尽入吾人彀中呢?正是这种热望,逼出诗的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诗人不动声地把我们从一个开阔的自然环境,一下子引入到一个高远的感情境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攀登,浅尝辄止者是难以领略壮美的生活的。有所待才能有所为,有所追求才能日臻至美的理想之境。如果说,大自然中运动着的万物尚能自强不息,那么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又如何能甘心于在生活的沙滩上搁浅,止步不前呢?
“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雨果)
如果在登览中得到的,是王诗中沉着豪迈的洒脱姿态,奋发向上的人生动力,何为而不成呢?这就是登览带来的第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
唐人题咏鹳雀楼的众多诗篇中,称得上卓异的还有畅当、李益之作。畅当的诗与王诗同题,也是五绝,诗云:“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2。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诗的气魄不可谓不大,然而通篇写景,缺乏王诗那种洒脱的意境,深邃的思索。李益的《同崔邠登鹳雀楼》是一首七律:“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这首诗在写景之
1鹳雀楼旧址位于山西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府城西南,座立在黄河边的高阜上。它的前面是气势磅礴的中条山脉;眼底是激流滚滚的黄河。
2一作“高谢世人间”
中,寄寓了吊古伤时的感慨,立意不可谓不深。但和王诗相比,缺少奋发向上的青春意气和果敢的人生追求。
人是环境的产物,也是环境的创造者。之所以出现这种差别,固然有时代的原因。王之涣生活在唐朝的上升期,当时唐帝国经济繁荣,国力强盛,社会。人们对生活充满着信心,充满着理想,因而具有一种积极乐观、努力进取的精神。有人说,阅读这首诗,可以触及到那蒸蒸日上的时代跳动的脉搏,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登览者的主观追求更为重要,王之涣生而终不见用,天不假其年,诗也只流传下六首,可谓天地最穷人。畅当与他稍有后先,同题诗作意境不能更高,虽然不能说精神体验的失落,却是精神体验的失位;王之涣借着登鹳鹊楼,来描述景的壮观,抒发自己的人生理想,包涵着强悍的生命力。毋庸置疑,古代把登高而赋作为衡量士大夫标准的“九能”3之一,看重的也是其精神价值。所以,作为一种人生体验,登览的境界,临近宗教的境界,优秀的登览作品,是对“我”的二度发现。
登览,可以是登山望远也可以是塔楼凭栏。
登览的境界,随着时代的演进可以划分为三个层次。
1.无可解答的疑问
登览,它要首先面对的是一种自我的迷惘。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4。登览的意义如果止于攀登,那么它就只是一种肌肉操练,与人生体验毫无关联。所以登览的特殊性在于它必须选择一种价值观作为人生的方向,并围绕它来经营意义结果;否则,“楼”都没有,“更上一层”,将上到何处呢?
在登览诗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咏怀古迹,字里行间一般隐寓着伤时的感慨;楼台凭栏,多半不会聊发思古之幽情。因为,楼台本身就是历史与现实的飞渡,包含巨大的时空转换。这对那些眼里充满渴望,脑中充满幻象的登临者来说,无疑具有剧烈的催化作用。登临所面对的是开阔得无穷无尽的天地,诗心已经逼近神通,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而登临所见引起的兴会,往往是天荒地老的历史变迁、悠远飘忽的传说故事与楼台塔亭山石土田等等遗迹现状糅合在一起的。一旦面对万物得其时,斯人独憔悴的现实,就会引起他们深沉的历史感喟与清醒的现实思索,无可避免地怀疑一切。这时,诗人摅志言情,朝代更迭、人世沧桑、壮志难酬的感叹最后往往会化成无可告诉的沉思;对永恒的追求,引发的首先是这种人生幻灭,我夫如何的悲叹:
《与诸子登岘山》
孟浩然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羊公碑,在今湖北襄阳南的岘首山上。据《晋书•羊祜传》,羊祜镇荆襄时,常到此山置酒言咏。有一次,他对同游者邹湛等人喟然叹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羊祜生前有政绩,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因此,羊公碑乃羊祜生命的另一种形态。诗人登临岘山,凭吊羊公碑,触境伤怀,抒发感慨,
3《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毛传“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旌能
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有此九者,可以为大夫。”
4《文心雕龙》
想到自己空有抱负,今生成就无望,留名青史亦不可得,不觉分外悲伤,泪湿衣襟——“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后人登上岘山时,我会怎么样呢?谁还会流下同样的泪水!没有“我”,怎会有“我”的意义?
为什么古人登临多慨?因为他们在此拷问着自己。王粲为什么“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5?杜甫“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6,为什么“愁”字满怀?辛弃疾为什么“怕上层楼”7?范仲淹回答说,那是他们在自然中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在“霪雨霏霏,连月不开”的时候,“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在“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时候,“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所谓“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8登览如此强烈地证实着自己的生命存在,诗人们一定会驾起翩翩浮想:人生为什么有如此不同?他为什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是他?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我之前我是谁?在我之后谁是我?我的人生啊,你有不可根除的意义吗?
历史证明,如果说今生是通往永生的单程列车,那么,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就是他们搭乘这趟列车的车票。
千百年来,男人们都在不停地堆积着自己的功名,寻不朽的机缘。然而,很遗憾,永生的注定是陌上的庄稼,它在一旁冷静地倾听着清风的呻吟。
当永生成为虚幻,此生也意义尽失,人生就成了诗人心中解不开的结。
《黄鹤楼》9
崔灏
精美语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山东大学网管会
睛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人站在黄鹤楼上,眺望远处,除了茫茫白云,就是一片青绿,永生的故事并无遗迹。于是“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10看到这样的景,想到这样的事实,诗人道出了思乡愁绪。就是这简单的思乡二字么?在这里,思乡是一个重要的兴象。句中的“空”,表达出诗人内心的怅然所失,而“乡关”可作“归所”讲,“日暮”有前途茫然的虚空。整首诗在宏阔中流露细腻,在伤感中充满对人生的疑问,读起来让人低回不已。
我们再来看看李白的登临之作。潇洒奔放的浪漫诗人登到高处之后,是否也占据了人生的制高点呢?且看:
《登金陵凤凰台》11
5《登楼赋》
6《登楼》
7《祝英台近·晚春》
8《岳阳楼记》
9唐·永泰元年(765年)阎伯理作《黄鹤楼记》曾转引《图经》云:“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遂
以名楼。”这首七律是崔灏晚年的代表作,当在此记之前。
10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
11凤凰台为地点,在旧金陵城之西南。据《江南通志》载:“凤凰台在江宁府城内之西南隅,犹有陂陀,尚可登览。宋(南朝)元嘉十六年,有三鸟翔集山间,文彩五,状如孔雀,音声谐和,众鸟附,时人谓之凤凰。起台于山,谓之凤凰山,里曰凤凰里”。三山亦为地点,旧说在金陵西南的江边。据《景定建康志》载:“其山积石森郁,滨于大江,三峰并列,南北相连,故号三山”。江中的“白鹭洲”,横亘于金陵西长江里,竟把长江分割成为两半。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首诗写于天宝年间,为李白奉命“赐金还山”、南游金陵时所作。全诗以登临凤凰台时的所见所感而起兴唱叹:古来万事东流水,功名、文采作烟云。如果说它们还存在,似乎也只是作为自然的反衬而存在的。
历史总是这样无情,此生的寄托也似乎毫无意义。如果现实中的诗人能够在参透历史之后忘情,于诗人的人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关键是今生与永生的要害不在参悟。言得与行得,从来就是两回事。
当李白对历史与自然进行亲切的光顾之后,又把自己的眼睛转向现实政治,开始关怀此生。尾联寄寓深意。长安乃朝廷所在,而“日”是帝王的象征。浮云悠悠,愁思无限,壮志难酬,把思古和思君结合在一起,不外乎表达一个“思成”——这是李白一生唯一坚定的愿望。“长安不见使人愁”,一个多么渺茫的愿望啊!另外,“长安不见”内含远望之“登”字字义,既与题目遥相呼应,又把无限的情思涂抹到水天一的大江、巍峨峥嵘的青山与澄澈无际的天空当中,从而把心中情与眼中景茫茫然交织在一起,突出人生的追求没有意义结果。于是山光水,发思古之幽情,思接千载;江水滔滔,吟伤今之离恨,流韵无穷。
崔灏和李白站在不同的高度,怀抱着一样的怀疑主义,思考着同样的人生归宿问题,像两燧不息的烽火,引起大唐诗国一片恐慌!
回家这两个字,我们这些有家的人每天都在消费它,却很少在意它的精神内核——在人生中的象征意
杞人忧天的寓言故事小暑食新是什么意思味,这实在是一种浪费。既然“回家”只能落得个“愁”字,那么“出家”是不是可以解决问题呢?
李白的一生具有超脱尘俗的理想愿望,由于家庭和社会原因,他名不隶士籍,他没有像一般士人那样走科试正途,走的是一条由隐士兼侠士而名士以成志士的宦游之路。他自言“观奇迹天倪,好道心不歇”12,似乎本心如此,其实情非得已。从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可以到他很多思想问题的答案:
神龙天尊《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13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以唱叹起调,开首二句,不写叙别,不写登楼,却直抒郁结,道出心中烦忧。感慨去日苦多,今日愁闷。一“送”,一“酣”,突作转折,从苦闷中转到爽朗壮阔的境界,展开了一幅秋空送雁图。此情此景,让人在百尺楼头欲一醉方休!点出了“饯别”的主题,“醉圣”风度。有忘怀得失的感觉了。由此,两人都怀有壮志逸兴,直可共上青天揽取明月,赞美对方文章如蓬莱宫幽藏,刚健遒劲,有建安风骨。还以谢朓自比,诗文清新秀发,表达了对高洁理想的追求,同时也表现了诗人的文艺观。二人对自身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信。至
12《天台晓望》
13南齐诗人谢朓(tiǎo)官宣城(即宣州,今属安徽)太守时曾建高楼,全诗借此楼寄意。
此,先前的烦忧在这想象中似已烟消云散。但是,这逸兴来去皆匆匆,诗人的愁思又猛然袭来,登天的路在哪里呢?我的追求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以“抽刀断水水更流”作起兴,来抒写自己“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情怀,说明“酣高楼”反而让心中的烦愁更加深重了,从而不禁发出了“人生在世不称意”的感慨。理想既与现实不可调和,难免烦忧苦闷,只好在“弄扁舟”中去寻求寄托,这便是人生的不得已。诗人思想感情瞬息万变,起落无端,断续无迹,深刻地表现了其心情的矛盾。
我们说过,飘逸是个人生谶语。其实,飘逸的诗风14正是飘逸的人格写照。李白心思太活络了,他不可能具备宗教气质。迷信往往是正信的先导,一个不能迷信的人一定不能正信,所以李白最终只是一个不成功的道士。道的加入更加增添他漂泊无根的彩。何况,满腹的疑问本来就是人生追求的理由。一个向世界宣告“我不相信”的人,真的会安静地离开这个热闹的世界?不,在没有坚定的答案之前,李白们虽艰于追求却很难做到弃绝的。李峤《桐柏观》很有标志意味:
蓬阁桃源两处分,人间海上不相闻。一朝琴里悲黄鹤,何日山头理白云。
李峤素有归隐之志,诗歌也是要表达渔樵之情,可是不经意中一个“理”字透露了机关:山头白云哪里
适用“理”字!经世致用的心理,对于攀登者来说,岂是说忘就忘的?所以,诗人们尽管额上的皱纹集成串串问号,脸上布满重重疲惫,还是一样怀着朝圣的心情不停登攀。
人生没有归宿,反而使登览作品有了另一类主题。
14李白的诗作,严羽命之曰“飘逸”。所谓“飘逸”,诚如袁行霈先生所诠释的那样:“如春烟,如秋溟,
如天外之鹏飞,如海上之浪翻,无拘无束,舒卷自如,才情豪迈,无迹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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