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耕,本名于海军,1986年生于吉林东辽,人民日报社记者,现居北京。
于小耕
响 卜
短篇小说
一
我看冯二还在往屋里抱柴,就让他把北炕也烧一烧,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里慌张地把半捆柴送进灶坑。不一会儿,我的屁股底下暖和了许多。
冯二家南北两铺炕,南面的烧得勤,直烫屁股,北面的不住人,烧得少。烫屁股的南炕要腾出来给周先生,一会儿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有事求他。
八点刚过,南炕上就挤满了人。邻里乡亲、三叔四舅、七大姑八大姨得到信儿都聚到这里,甭管有事没事,总要让周先生给看一看、算一算、一、破一破,迷信不迷信暂且不说,就是大家往一起凑合这股热乎劲儿,也是着实让人喜欢的。
周先生年轻时做泥瓦匠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后来跟一位算命师傅学了这门手艺,没想到这行饭碗端起来就没放下。近几年,周先生走路有些吃力,经人引荐我成了他的助理。
还没到晌午,已经有九个人从周先生这里“满载而归”了,有的人拿着一道符信誓旦旦地往家赶,有的人默念一首打油诗将路人的招呼声当作耳旁风,还有人既激动又亢奋一时按捺不住就像喜鹊一样抽身飞走了。
徐大海来得有点晚,他递给周先生一张纸条,那是他儿子的命运代码。周先生扫了一眼,掐指一算脱口而出:“此命推来有官星,庶民之子做公卿。经天纬地人中凤,朗朗乾坤任尔行。”
迷你小盲盒怎么做徐大海听完直拍大腿,跟打了鸡血一样,掏出一百元钱“啪”一声拍在炕上,霸气外漏。周先生捡起纸币,抚平边角的褶皱,塞进棉袄内侧衣兜里,嘴角微微上扬。徐大海说要把孩子不平凡的命运告诉他爹,于是得意忘形地跑向屋外。
小巴黎一个侧身挤进人,撩起大衣襟坐到了炕沿上。“老周,给我也算算,算我这辈子还能吃上几家井水?”小巴黎话一出口,就把大伙逗乐了,她有过八次离婚经历,村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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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
“这
容我缓缓,等明天。”
就开起了拖拉机。“规马聪明见周先生没开口,
不能破了规矩,赏他这碗饭吃。
有了名气,周先生这些年总也不在家,他带着我天南海北地走,朋友圈里三天两头就换一个位置信息,什么大庆、大同、大理啊,什么锦州、沧州、亳州啊,什么青岛、秦皇岛、济州岛啊……别看他走路一瘸一拐,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
刚才马聪明的行为简单粗暴,有些失礼,周先生并没有生气,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呀。他把刚才这一幕,当成家乡人们对他的爱,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如今是有身份的人,香饽饽被大家争着抢着,再正常不过了。
二
马聪明没念过几天书,斗大的字识不上两筐。就是这么个人,在周先生刚入行不久,就给他抖了个包袱。
说起来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周先生只身一人走街串巷,累了就在马聪明岳父家停下歇脚,见院子宽敞,将桌子一摆,人就围拢过来。
不管城里人还是农村人,无论九零后还是六零后,大家对他人的隐私总是不乏窥视欲,尤其是身边熟人的命运走向甚至比明星八卦更耐人寻味。
周先生不到四十岁的年龄,胡子拉碴,衣着打扮有些老气,不过这丝毫没有降低他的职业身份,就像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中医,越是年老越容易被人信服。年岁不仅是增添阅历的筹码,还是施展才能的外衣。
多数人让周先生算了之后都说准。给岳父家送大米的马聪明在人中看热闹,他从小就认为这是迷信,今天非要在周先生身上验验真假。看大伙算的差不多了,马聪明挪一下板凳,坐到桌子前,“给我也算个人。”
周先生问他给谁算,马聪明不说,“让你算就算!”
“那好,把生日时辰报一下。” 周先生觉
得这人有些鲁莽。
“庚午年,九月初七,嗯……对,晌午。”马聪明犹豫一下,很确定地说。
周先生掐算半天,思考再三问了一句:“这时辰没错吧?”
“没错,你算完了?”马聪明有些催促的意思。
“别着急,”周先生又掐算了一遍,眉头一皱,自言自语:“不能啊。”
聚拢过来的人比刚才厚实了许多,里三层外三层,没人说话,都伸着脖子往里瞅,从天空俯瞰,人围成的圈就像一个巨大的钟表盘,周先生和马聪明坐在表盘中央的原点两侧,像停止的时针和分针,没人开口说话,现场鸦雀无声,时间好似凝固。
过了好久,马聪明打了一个喷嚏,圈中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犹如上了发条的钟表,秒针开始有节律地移动。周先生貌似比刚才老了一些,那副疲惫的样子像刚干完农活。周先生终于开口说话,“这位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在征得马聪明的同意。
“有啥说啥,咱不怕外人听,说就完了。”马聪明说话倒是爽快。
周先生咬着嘴唇,有点为难,但还是想说道说道,“我先不说这人,我先说这人父母,你看咋样?”
“你磨蹭啥,说!”马聪明有些不耐烦。
“好,我说这人母亲身材魁梧,善于奔跑,脊背有力,可担重物。”周先生说完眼睛盯着马聪明。
这勾起了马聪明的兴趣,他示意周先生继续。
“我再说这人父亲,耳朵奇长,性情暴躁,声音迥异,耐力不凡。”周先生紧盯着马聪明眼睛,仿佛那眯起来的一道缝能泄露秘密。
“哎呀,对!接着说。”马聪明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算的这个人不简单,体质结实,兼具父母特长,但……”周先生停顿一下,马聪明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但是,这人不可能有子嗣,必定孤独终老。”周先生说完,和马聪明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哈哈,的成仙了,哈哈,成仙了。”马聪明腾一下站起身,甩袖走出人,从岳父家的马棚里牵出一匹骡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套上马车,他坐上去挥了一下鞭子,骡子踩起轻快的节奏上了大道,转眼间跑远了。
小巴黎在人中,当时的她还没这外号,还没“八离”这样的资历,但嘴快是天生的,“你这缺德玩意儿,哪有给牲口算的理儿,亏你也想得出来!”她说完朝马聪明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吐沫。
周先生给骡子算命的事传遍了十里八乡,家喻户晓,人尽皆知,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被普及了生物学知识 —— 骡子是马和驴两种动物结的果子,他们都知道。
给骡子算命这件事,对周先生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哪些影响,是好还是坏,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大家看法不尽相同。有人说周先生真乃神人也,名不虚传;也有人说他被一个乡野莽夫给愚弄了,还不自知。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们都知道靠山屯有个周先生,这个周先生不仅能给人算,还能给牲口算。
给骡子算命的事对马聪明影响不小,这件事彻底颠覆了他固有的思想和观念,他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姓周的瘸子,甚至赶车回去的路上还有一点愧疚和自责。
好长一段时间里,靠山屯的人们将周先生的话语奉为圭臬,大家觉得周先生深不可测,给牲口算命只是冰山一角,那只不过是骡子身上的一根毫毛罢了。
至于周先生还有哪些过人之处,那些因好奇而产生的联想,充斥在靠山屯人们的现实中和梦境里,就像一个个尚未打开的盲盒,层层包裹的外衣因神秘而引人遐思。
三
见周先生上了马聪明的拖拉机,大家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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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跟着凑到了马家,那些未能如愿的人们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嫉妒,都以为周先生会给马聪明“开小灶”。大家陆陆续续进了屋,周先生正坐在炕上喝茶水,没有继续工作的意思。
看大伙都围拢过来,马聪明吩咐儿子马溪给邻里乡亲倒茶水。别看马聪明平时有些鲁莽, 种地可是一把好手。每年春播前,村里的人都向他取经,比如山坡地用什么种子多产粮,洼地选什么品种抗倒伏,土地深耕好还是免耕好,他都能给你讲得头头是道,心服口服。
马聪明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接受新鲜事物一点不比年轻人差,他在农耕劳作中不断寻求技术革新,在村里最早实现了农业全程机械化。这几年,粮食增产,腰包鼓了,儿子上了高中。马聪明闲下来时就不满足,看着村里谁把家搬到了省城,谁跟着子女去了大城市,他的心就变得不安分起来。
马家上溯三代都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收入不少也不多,毕竟是靠天吃饭,收成由天不由己。此时自家炕上的周先生成了马聪明的榜样,周先生这份工作,没什么劳动强度,掐掐算算就来钱,你说让人眼馋不眼馋。
借着这次周先生回靠山屯的机会,马聪明想和周先生唠扯唠扯,交流交流,想让这位见过世面的奇人给他支个招儿、出个道儿,如果可以,再帮他看看身上还有哪些潜能可以挖掘,还有哪些潜力有待开发。
趁着周先生解手的空档,马聪明扶着他进了自家仓房。仓房紧挨着正房,平时停放着一些农机具和米面杂粮,马聪明在里面搭了一个火炕,一进门热气扑脸。周先生竖起大拇指,说马聪明不单种地是把好手,过家在靠山屯也不出第二个。
周先生越是这样说,马聪明就越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农村这样的家庭属实过得不错,但是怎么能和城里人比呢。远的不说,就是眼前这个姓周的瘸子,手中的房子就有几十套,人家摸过的钱,马聪明见都没见过。
马聪明说话直,开门见山,他想跟着周先生干一番事业。周先生笑得面若桃花,问马聪明想干啥,马聪明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子丑卯酉。周先生夸他,如今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守家在地,自在安然,那就是福中之福了。马聪明连连点头,但好像并没听进去,突然问了一句:“现在跟你学这个晚不晚?”
这句话让周先生猝不及防,竟然有人对自己吃饭的家伙感兴趣,周先生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回答。马聪明看出了这句话自带笑料,“晚是晚了点儿,我也是马上奔五十的人了。那你看,什么看相、摸骨啥的,我……我学学咋样?”
周先生摇摇头,一言不发。他心想,眼前这个膀大腰圆行为鲁莽的马聪明,竟然也有憨厚可爱的一面。任何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周先生思考再三,打算教给马聪明一个小技能,“教你一招也无妨,平时有事可以预测,没事就图个乐子。”
此话一出,把马聪明高兴坏了,他竖起两只耳朵,立在周先生面前,原本高过周先生一头的人如今矮了半截,等着周先生发话。
周先生示意他行有行规,这个东西不能明说,他在马聪明耳朵边窃窃私语。马聪明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他不住点头的样子像个奴仆。
看到周先生手指比画着,马聪明眼前闪过一道灵光,“挣了钱,咱俩三七分?”他惊讶地问。
“额……我是说,这个东西三分真相,七分想象。”周先生差点笑出声来,眼前这个兄弟竟是个求财心切的家伙。
两个人神神秘秘,嘀嘀咕咕,好半天才从仓房出来。马聪明推开仓房门,一脸得意,满面红光。
周先生在他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马溪提着暖壶过来给他续杯,周先生夸这孩子长得有福气。
刚才围拢过来的人耐不住寂寞,打麻将的打麻将,推牌九的推牌九,马聪明的媳妇二英赶集回来,买
了不少菜,说中午预备了饭,让大家都别走。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就上了桌,有小鸡炖蘑菇、鲶鱼炖豆腐、干煸蚕蛹和锅包肉,外加四个凉菜,荤素搭配,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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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筷子前,周先生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还配了一行字“无论走多远,心一直在围绕家做圆周运动,回来真好。”不一会儿,他就收获了几十个赞,有小巴黎、徐大海、冯二,还有蹦爆米花的老胡头、卖糖葫芦的老贾头等等。小巴黎还在下面留言,说周先生有诗人气质。
午饭一直吃到下午四点,直到男人们在酒精的作用下耷拉着头昏昏沉沉地睡去,女人们才开始收拾桌子,洗盘子刷碗。
我和周先生一觉睡到了天亮。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靠山屯,到机场坐四个小时的飞机去重庆。
听说,我们走那天的晚上,马聪明就病了,浑身绵软无力,低烧断断续续,整个人精神恍惚,总是疑神疑鬼。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活了四十多岁几乎没吃过药没打过针,他在家炕上躺了三天才好。
不知怎么回事,自从马聪明和周先生在仓房窃窃私语之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尤其是他那两只耳朵变得敏感起来,对声音有着超乎寻常的洁癖。
四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遥的仙。不为俗尘洒一物,只为美酒动心弦。”马聪明哼哼着下了炕,二英见他病好了就紧忙端来早饭,说他气好多了,心情也不错嘛。还问他哼哼的什么曲子,马聪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扒拉几口饭就走出屋外溜达去了。
二英怔怔地看着,不知自家男人得了啥病,话少了,像是心里藏着东西。
马聪明大老远就看见了徐大海,徐大海刚要打招呼,马聪明紧忙抄起手机假装接电话,徐大海不便打扰,点个头与他擦肩而过。见徐大海走远,马聪明自言自语:有啥可聊的,无非就是问我吃了么。
路过小巴黎家门口,马聪明快走了几步,这个嘴碎的女人话多,他今天格外不喜欢听她讲话。小巴黎拎着泔水桶出门,见马聪明就想上前唠扯几句,问问那天周先生在仓房里跟他嘀咕了啥。刚要张口,马聪明戴上两只耳机,径直往前走,看都不看小巴黎一眼,那根耳机线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小巴黎盯着他的背影看老半天,有些莫名其妙。
马聪明转悠到村西头的小卖店,隐隐约约听见门口有说话声,“芝麻酱不要了,大酱来点,”冯二正在电话里说自家小卖店进货的事情,刚好这句被马聪明听到了。马聪明停下脚步,问冯二要新进大酱?冯二点点头,说县城黄家豆瓣酱做得不错,等货到了让他尝尝。马聪明愣了一下,像是咂摸“酱”的咸味儿,突然乐呵呵地说,太好了。说着顺路继续往西走。冯二心想,这个马聪明平时很少光顾小卖店,怎么听说要新进大酱就这么兴奋,冯二摸着后脑勺,搞不明白。
马聪明还在咂摸这个“酱”,刚才冯二所说的大酱,也就是豆瓣酱。严格来说,冯二的那句话是马聪明走出家门听到的第一句话。这让他格外上心,他像咀嚼炒熟的花生米一样,认真咀嚼起冯二说的每一个字。“芝麻酱不要了,大酱来点,”马聪明跟丢了东西一样,急忙往家跑,一路上他迎着向他打招呼的老人和孩子,偶尔举手回应,不说话,闭着嘴,就像嘴巴张开会跑掉好运气一样。
到了家,马聪明发动拖拉机,一口气开到镇上的站,买了二百块钱的,像藏私房钱一样将一张张纸片塞到鞋垫下方,然后得意地将拖拉机开回家。运气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他鞋垫底下那些小纸片第二天就变成了一摞钞票,总共有八千多块钱。
马聪明后来的解释是,冯二的那句话提醒了他,芝麻酱不要,也就是像芝麻一样的小奖不要,大酱来点,就是大奖来点。
中奖的钱,马聪明原封不动交给二英,二英乐得合不拢嘴,原来在家炕上躺三天,就是为了寻思中奖啊。不管怎么说,二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着实是憨厚可爱,那名字里的“聪明”二字就像幸运之神一样,降临在他家,看来父母当初给取这个名字没浪费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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