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一个人孤独的恐惧
触摸一个人孤独的恐惧
    文:史铁生
    本文是史铁生对侄子小水的三封信,分别以“孤独”、“恐惧”和“最有用的事”为主题。
    ·关于孤独·
    孤独不好,孤独意味着自我封闭和满足。
    孤独感却非坏事,它意味着希望敞开与沟通,是向往他者的动能。以我的经验看,想象力更强、艺术感觉更敏锐的人,青春期的孤独感尤其会强烈;原因是他对未来有着更丰富的描绘与期待。
    记得我在中学期间,孤独感也很强烈,但自己不知其名,社会与家人也多漠视,便只有忍耐。其实连忍耐也不意识,但确乎是有些惶然的心情无以诉说。
    但随着年龄增长,不知自何日始,却已不再恐慌。很可能是因为,渐渐了解了社会的本来面目,并有了应对经验–但这是次要的,根本是在于逐渐建立起了信念–无论是对自己所做之
事,还是对生活本身。
    那时我还不像你,对学习有着足够的兴趣,只是被动地完成着功课。所以,课余常就不知该干什么。有时去去阅览室,胡乱翻翻而已。美术老师倒挺看重我,去了几回美术组,还得到夸奖,却不知为什么后来也就不去。
    见别人兴致勃勃地去了田径队、军乐队、话剧队。心中颇有向往,但也不主动参加。申请参加,似乎是件不大好意思的事,但也不愿承认是不好意思,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深问。
    然而心里的烦恼还在,于是,更多时候便只在清华园里转转。若有几个同学一块儿转还好,只是自己时,便觉心中、周围、乃至阴云下或阳光里都是空空落落,于是很想回家。
    可真要回到家,又觉无聊,家人也不懂你,反为家人的无辜又添歉意。其实自己也不弄懂自己,虽终日似有所盼,但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
    现在才懂,那就叫“成长的烦恼"。身体在长大,情感在长大,想象与思考的能力都在长大,但还没能大到–比如说像弈棋高手那样–一眼看出许多步去,所以就会觉得眼前迷茫,
心中躁动。
    就好比一个问题出现了,却还不能解答;就好像种子发芽了,但还不知能长成什么树;或就像刚刚走出家门,不知外界的条条道路都是通向哪儿,以及跟陌生的人怎样相处;烦恼就是必然。
    如果只是棵树,也就容易,随遇而安呗。如果压根是块石头,大约也就无从烦恼,宇宙原本就是无边的寂寞。但是人,尤其还是个注重精神、富于想象的人,这世间便有了烦恼。
    人即烦恼–人出现了,才谈得上烦恼。
    想象力越是丰富、理想越是远大的人,烦恼必定越要深重。这便证明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现实注定是残缺的,理想注定是趋向完美。现实是常数,理想是变数。
    因而,没有冲突只能意味着没有理想,冲突越小意味着理想越低、越弱,冲突越强,说明理想越趋丰富、完美。
    善思考,多想象,是你的强项;问题是要摆清楚务虚与务实的位置,尤其要分清楚什么是你想做也能做的,什么是你想做却没有条件做的,什么是你不想做但必须得做的。只要处理得当,这–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超强,创造力就超强。
    所以,我看你从事艺术或思想方面的工作也许更合适。但不急,自始至终都是一条笔直而无废步的路是没有的。路是趟出来的,得敢于去趟。
胆怯是什么意思    但话说回来,对每一步都认真、努力的人来说,是没有废步的,一时看不出作用,积累起来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甚至有大用。况且,一切学习与思考的目的,并不都是为了可用,更是为了心灵的自我完善。
    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是:直面烦恼,认清孤独,而不是躲避它、拖延它。
    内心丰富的人,一生都要与之打交道;而对之过多的恐惧,只是青春期的特有现象。就像你,考试之前紧张,一进考场反倒镇静下来了。就像亚当、夏娃,刚出伊甸园,恐惧尤甚,一旦上路则别有洞天。
    要紧的是果敢地迈出第一步,对与错先都不管,自古就没有把一切都设计好再开步的事。
    记得有位大学问家说过这样的意思:别想把一切都弄清楚,再去走路。比如路上有很多障碍,将其清理到你能走过去就好,无需全部清除干净。
    鲁莽者要学会思考,善思者要克服的是犹豫。目的可求完美,举步之际则勿需周全。就像潘多拉盒子,每一答案都包含更多疑问。
    走路也如是,一步之后方见更多条路。更多条路,又只能选其一条,又是不可能先把每条都探清后再决定走哪一条。永远都是这样,所以过程重于目的。
    当然,目的不可没有,但真正的目的在于人自身的完善。而完善,惟可于过程中求得。譬如《命若琴弦》。
    ·关于恐惧·
    孤独源于恐惧,还是恐惧源于孤独?
    从现实中看好像是互为因果,但从根上说,应该是恐惧源于孤独。
    就是说,人最初的处境是孤独,因为人都是以个体身分来到体之中。你只能知道自己的愿望,却不知别人都在想什么,所以恐惧。
    恐惧,即因对他者的不知,比如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一座从未上过的山,一个或一不相识的人。这恐惧的必然在于,无论是谁,都必然是以自己而面对他人,以知而面对不知,以有限而面对无限。可以断定,无此恐惧的倒是傻瓜。
    反过来说,这样的恐惧越深,说明想象越是丰富,关切越趋全面。比如说,把路想象得越是坎坷就越是害怕,把山想象得越是险峻就越会胆怯,把别人想象得越是优秀就越是不敢去接近。惯于这样想象的人,是天生谦卑的人。
    谦卑,其实是一种美德。有位大哲说过:信仰的天赋是谦卑。
    谦卑而又善思的人,一定会想到"压根"和"终于"这两个词–我们压根是从哪儿来,我们终于能到哪儿去?
    换句话说:人生原本是为了什么?人又最终能够得到什么?–只有谦卑的人才可能这样问,自以为是的人只重眼前,通常是想不起这类问题的。
    甚至可以说,谦卑是一切美德的根本。惟有谦卑,可让人清醒地看待这个世界;惟有谦卑可通向信仰;惟有谦卑能够让人懂得,为什么尼采说爱命运者才是伟大的人。(关于"爱命运"的问题,以后再慢慢说。)
    人最初的愿望一定是"要好好活",而最终所能实现的,一定是由自己所确认的"有意义"。为什么?
    因为,以人之有限的智能,是不可能把世间一切都安排得尽善尽美的,而只可能向着尽善尽美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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