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火洲翡翠
葡萄:火洲翡翠
【散文】
沈苇
沈苇,1965年生于浙江湖州。大学毕
业后进新疆,现居乌鲁木齐。著有诗集《在瞬
间逗留》《我的尘土我的坦途》及《沈苇的诗》
(维汉双语版)等六部,另有评论集、散文集、
编著和舞台艺术作品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刘
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
等奖项。
请用葡萄酒洗净我生命的躯壳,
用葡萄叶裹我,葬我在花园边。
———欧玛尔·海亚姆:《柔巴依集》
吐峪沟葡萄园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
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吐峪沟是吐鲁番火焰山中的一个
峡谷。我称它是“两个圣地的圣地”。———左侧山坡上是有“东方小麦加”之称的艾斯哈布凯海夫麻扎(“七个圣人和一条狗的麻扎”),往峡谷深处走,右边山坡上则是吐鲁番盆地规模最大、开凿最早的千佛洞,留下了蜂巢般的石窟遗址。村庄和葡萄园就坐落在这样一个背景,伊斯兰和佛教的光芒在这里交相辉映。
在吐峪沟,生与死是一种相互打量。高处的烈日、麻扎和低处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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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园,互为镜子和视角,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垂直空间”。
大峡谷切开了火焰山,两边山体彩斑斓,呈现火焰状的道道皱褶。山涧溪水奔流而下,养育了桑树、白杨和大片的葡萄园。村庄里的生土建筑,数百年来保持了一种稳定而纯粹的风格,造型各异,重重叠叠,错落有致,大多带有葡萄晾房,犹如中世纪风貌的一次再现。这些建筑,保持了土地的原,温暖、朴素、亲切,有一种世袭的家园感,好像是从大地深处随意生长出来的。
这座古老的村庄是如此宁静,山谷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鸽子的哨音撒在家家户户的房顶。礼拜的召唤回荡在山谷中,偶尔传来牛哞、羊咩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当你在村里走动,村民们会主动邀请你一起分享几串葡萄、一只西瓜。夏季,白天气温高达四五十度,晚上仍炎热不散,人们睡在房顶上,星星又低又大。
阵阵热浪中,展开吐峪沟的葡萄园,展开了葡萄树的浓荫和果实的芬芳。站在山坡上,葡萄园就像卡在峡谷里的一块翡翠,又像涌动在村庄四周的绿波澜。峡谷中的葡萄园是一种珍藏,如同日月的后宫,流淌着绿的真、绿的善,也流淌着的欢愉和感伤。它散发的气息近似女性身体的芬芳:从夏日少女的麝香到秋天成熟女性的馥郁。仿佛时间遗失的珍宝隐藏在那里,提醒它去孕育、发酵、酿造,从细小青果的羞怯,到突然间蜜汁四溅的放肆,整个葡萄园为之一亮,变得超凡脱俗、神圣高洁。
没错,吐峪沟葡萄园是被死者俯视和打
量的葡萄园。秋天,当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抬头时,就从高处的麻扎那里获得了一种审视自己的眼光。纠缠的藤蔓,密集的掌状绿叶,枝叶稀疏间漏下的阳光碎银,虫鸣与鸟鸣,一些扬起的尘埃……都是沉思默想的起源。光线叉入串串葡萄,汲取秋天甘甜的汁液,它银叉般的战栗传达了整座葡萄园的自足──一个身体的自足,一种浓荫的自足,也是迷宫般神秘的自足。而这一切,都得到了高处目光的审察与提升。
如同葡萄到葡萄酒的演变,从夏天到秋天,是葡萄园从肉身向精神的一次缓慢过渡。当葡萄变成了琼浆,变成了纯粹的精神饮品,葡萄园的世俗意义也在发生变化。有时你会觉得,深秋萧索的葡萄园,冬天葡萄树埋墩后的景象,似乎与精神化的吐峪沟背景更加匹配。安放在峡谷中的这块翡翠,只是圣地暂时的佩饰,生土与山峦的荒凉,却是事实上的无边无际。
在世俗的荒凉中,葡萄干和葡萄酒是葡萄的两种出路和未来。前者是岁月的干尸,后者是圣徒的血。
上个世纪初,米德莱·凯伯(Mildre d Ca-ble,1878-1952)等三位法国修女在去向中国西部沙漠的旅行中,到过吐峪沟。她们在《戈壁沙漠》一书中写道:“吐峪沟的葡萄园如同火焰山中的翡翠,一种幽幽的香气令人想起天上的事物。浅金,或清朗的淡绿,吐峪沟葡萄干是黄金、琥珀和海绿的玉粒。”
差不多同一时期,德国探险家冯·勒柯克在吐峪沟进行考古挖掘,称这里的无核白葡萄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葡萄干”。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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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种葡萄干在当时的北京也是一种非常奢侈的食品,价格很贵,因为从吐鲁番到北京要走115天。”(《新疆的地下文化宝藏》)
两个吐鲁番
就像吐峪沟的麻扎(墓地)和村庄一样,一直存在着两个吐鲁番:死去的吐鲁番和活着的吐鲁番。当你在这个火焰之洲旅行,意味着同时遇见并穿越这两个世界。
构成死去吐鲁番的是:著名废墟交河故城,高昌故城,阿斯塔那地下古墓,千佛洞和作为记忆残片的壁画,写在桑皮纸上的摩尼教残卷,红灰烬般的火焰山,蛮荒的世界第二低地艾丁湖,博物馆里的木乃伊和巨犀化石……它们是时光慷慨的馈赠,散发着岁月和尘土的气息。它们是一种盛大的消亡,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死去的吐鲁番,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弥漫。
那么活着的吐鲁番呢?它以葡萄的形式活着,只以葡萄的形式活着。正如在这个干旱少雨的“火焰之洲”,除了地下运河坎尔井,水只以葡萄的形式存在一样。葡萄是点亮吐鲁番的翡翠之灯,呈现葡萄架下盛装的少女、欢快的那孜库姆舞、木卡姆聚会、通宵达旦的宴饮……这一切,以一种固执的享乐主义姿态抵御另一个世界的威逼和侵犯。站在远处倾听,有时你分不清若隐若现的鼓声究竟来自哪一个世界——
—是这一个吐鲁番,还是那一个吐鲁番?
这两个世界相互依存、融合,好像已天衣无缝。但仔细看去,这块火焰中的翡翠已出现裂缝,没有一双人类之手能缝合它们之间的分野。死去的吐鲁番是一种自足的孤寂,是另一个世界的镜子,用来映照生存的
虚幻和暧昧。它将废墟、坟墓、灰烬搬到天空,将死亡一寸寸推向晕眩的高度。而活着的吐鲁番,则像一位殷勤的仆从,正源源不断向那个世界提供热情、水土和养料。这使死去的吐鲁番变成一株生机勃勃的葡萄树,在死亡的大荒中继续成长,有着发达的根须和茂盛的枝叶———一株野蛮的葡萄树!
葡萄树攀越天空虬结的藤蔓,重叠的叶子遮蔽了七月的面孔……莫非它在尘土中、烈日下的挣扎只是一种徒劳、一个虚妄?莫非我们眼见的葡萄树只是看不见的树的一个替身?
死去的吐鲁番要大于活着的吐鲁番。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露天考古博物馆”(贡纳尔·雅林语),死去的世界是盛大的,咄咄逼人的,几乎遮蔽了活着的吐鲁番。它将少女遣返到绢画上、母体内,让熟透的葡萄回到羞涩的嫩芽和细小的花蕾,它使一株现实的葡萄树柔弱而不能生育,在尘土中、烈日下徒劳地挣扎、枯萎——
—莫非活着的吐鲁番仅. All Rights Reserved.
仅是死去的吐鲁番的一个替身、一份遗言?
因此,在吐鲁番,死亡变得真实而超乎寻常的敏感,它是一种四处弥漫的可以用来
呼吸的空气,是一块块坚不可摧的活化石。“上天所赋予她的生命是有限的,因为正如白驹过隙一样不会拖延;正如闪电一样,不能留驻。岁月已到了它的末端,生命也消耗尽。翡翠树干枯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些时日,永远冲破了这人间的苦难之网。”(公元667年一位吐鲁番妇女的墓志铭,阿斯塔那出土)
死去的吐鲁番是那么重,像一个巨大的石磨,从天空压下来,不断碾磨活着的吐鲁番,使它发出呻吟、歌声,从时光幽深处流出葡萄的果汁和美酒……
古墓里的葡萄
洋海古墓位于吐峪沟洋海夏村西北,面积五万多平方米,为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后氏族社会大型墓
葬。它是2000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考古工作者在这座古墓里发现了两千年前的葡萄藤。
露天西瓜种植技术从死亡这边看
一只洋海的箜篌在弹奏
铜铃和吹风管凑着热闹
一只彩绘木桶上
山羊、麋鹿和野猪跳舞
一个泥塑玩偶眨巴眼睛
寻丢失千年的美丽冠饰
一根枯萎的葡萄藤
沿墓壁,一点点向上攀缘……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吐鲁番地区文物局的考古报告说,葡萄藤与其他木棍盖在281号墓的墓口上,藤
截面为扁圆形,长115厘米,宽2至3厘米。洋海的考古发现有力地证明: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吐鲁番盆地已种植葡萄了。
无独有偶。在新疆博物馆,我瞻仰过1600年前的几粒葡萄干,它们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地下古墓。
阿斯塔那古墓是高昌回鹘王朝的公共墓地,经过十多次的考古挖掘,已出土各种珍贵文物上万件。在这些文物中,发现了不少租种葡萄地、浇灌管理、买卖葡萄园的契约、书信、账册等文书,还有随葬的葡萄(葡萄干)、葡萄枝、种子等。高昌居民将一串
串鲜葡萄奉供在死去亲人的墓室里,为的是让他们在幽冥世界里继续吃到生前喜爱的这种美味的水果。这在当时是一种十分流行的风俗。
阿斯塔那墓葬壁画描绘的情景,也为吐鲁番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已是重要的葡萄种植业中心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在一幅壁画上,一对贵族模样的夫妇端坐在葡萄架下宴饮享乐,餐桌上是美味佳肴,侍女们忙着斟酒、上菜。出现最多的是女供养人手捧果盘的壁画,果盘里除了梨、甜瓜,还有葡萄。摩尼教徒的工笔画,也常常以葡萄等水果为主题。与此同时,葡萄纹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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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开始装饰佛教洞窟和普通民居。
关于葡萄传入西域和中亚的时间和情况,历史学家也有自己的看法。
有人认为,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东征,把希腊化文明带入中亚,同时把葡萄种植、葡萄酒酿造和酒神崇拜带到了这个地区。汉时“蒲萄”二字的发音,直接源于希腊文“botrytis”。
两个世纪后,张骞“凿空”西域来到大宛(今费尔干纳),发现这里俨然已是中亚葡萄种植中心。“宛左右以蒲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积数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萄肥饶地。”(《史记·大宛列传》)张骞从大宛带回了葡萄种子(还有苜蓿种子),但未获得葡萄酒酿造技术。
据此可以推测,新疆种植葡萄要晚于亚历山大东征,但不会晚于张骞出使西域。
公元后,葡萄种植在新疆已十分普及。公元384年,北凉将军吕光征龟兹(今库车),他报告说,这里有许多葡萄园,葡萄酒总是被大桶大桶地享用,人们在酒窖里日夜酩酊大醉,连守城的士兵也不例外。“胡人奢侈,厚于养身。”以吐火罗人为主的龟兹居民在信仰佛教的同时也不忘纵情享乐。
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西域民族嗜酒如命,收录在《突厥语大词典》中的民歌证实了这种豪饮:“让我们吆喝着各饮三十杯。让我们欢乐蹦跳,让我们如狮子一样吼叫,忧愁散去,让我们尽情欢笑。”他们喝
的是西域最古老的葡萄酒——
—穆赛莱斯,也即唐诗“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的美酒。
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上说:“西域有葡萄酒,积年不败。彼俗传云,可至十年。欲饮之,醉弥日乃解。”
隋末唐初,中原汉地已种植葡萄,但尚未掌握葡萄酒酿造技术,王公贵族和文人雅士对时常耳闻却不能品尝的西域琼浆心驰神往。公元640年,唐太宗发兵破高昌,得到了马乳葡萄的种子,将它们种在皇家禁苑中,专门开辟了两座葡萄园。同时从回鹘人那里学到了酿酒技术,共酿出了八种“芳香酷烈,味兼醍醐”的葡萄酒。
唐王朝要求高昌以年贡的方式进贡不同品种的葡萄产品,除葡萄干外,自然还有葡萄酒。这一进贡制度一直延续到清代。康熙皇帝甚至说,让自己的臣民种植葡萄等果类,比给他们建造一百座瓷窑还要好。
从唐代开始,吐鲁番这个名字就与葡萄紧紧联系在一起了,这是地理与果实的唇齿相依、水融。直到今天,当我们说出“吐鲁番”时,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便是“葡萄”。反之亦然——
—不知是吐鲁番出产了葡萄,还是葡萄诞生了吐鲁番?
生命饮料之树
考古资料表明,最早栽培葡萄的是七千年前的南高加索地区。后来,葡萄栽培和酿酒技术从亚美尼亚传到地中海东岸的新月地带和古埃及。
五千年前埃及法老们的墓室壁画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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