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山水,两段徽州
⼀种⼭⽔,两段徽州
⼀种⼭⽔,两段徽州
李翰
徽州给⼈的印象,是雪⽩的马头墙,⾼耸的牌坊,是⼭怀抱中,蜿蜒幽深的古道,旖旎的青垣黛⽡……所谓印象,就是拉开⼀定距离,在⽆关利害的浑沌中,品味出的诗意徽州。
待我迈过查济古宅那半⼈⾼的门槛,站在天井中,四围逼仄的院墙,露出头顶⼩半⽚天空,整个⼈都不好了。徽派⼤宅的房间,窗户基本都朝内。据说是为安全计,防备⼭贼,但也隔开了墙外的⼭光⽔⾊,春秋轮转。宅内甚少花草树⽊,堂庑幽邃,四季如⼀,甚⾄连空⽓的流动都那么迟缓。想起鲁迅写家乡的⼤宅:“他们都和我⼀样,只看见院⼦⾥⾼墙上的四⾓的天空……”(《故乡》)少年的迅哥⼉该多么羡慕闰⼟那开阔的沙地,⼀望⽆际绿油油的西⽠⽥啊。胡适回忆童年在绩溪,也有类似情境:“五岁了,还不能跨⼀个七⼋⼨⾼的门槛。”(《九年的家乡教育》)胡、鲁后来作为“五四”⽂化主将,毕⽣为⾃由⿎呼呐喊,那童年的⾼墙与门槛,⼀定是他们最初的痛。
这是我第⼆次到皖南宣歙⼀带,为⼀个千年前的诗⼈。我们登采⽯矶⾼咏他的诗句,在⼤青⼭下凭吊诗魂,⼜来到桃花潭畔追索诗踪。是的,这个和安徽情挚缘深的诗⼈,就是李⽩。望着眼前的⾼墙,不禁想,李⽩盘桓皖南时,所栖所居,是怎⽣⾯貌?他必不喜如此深严的宅院吧!
徽州是北宋徽宗后建制,⼤体范围即唐之歙州,李⽩在皖南的游踪,主要集中在宣、歙⼆州。其中居留时间较长的秋浦,当时属宣州———唐代宗复⽴池州,秋浦⽅从宣州划出。他住在秋浦清溪的朋友家,“夜到清溪宿,主⼈碧岩⾥。檐楹挂星⽃,枕席响风⽔。⽉落西⼭时,啾啾夜猿起。”(《宿清溪主⼈》)主⼈结庐碧⼭溪⽔之旁,在晚上,抬头就能见到满天星⽃,仿佛是挂在屋檐旁边,溪⽔潺潺,在枕边与梦⾥浮动……没有⾼墙的阻隔,⼈居与⾃然融贴⽆间,这才是李⽩的⾄爱。李⽩与秋浦县令崔某情交甚款,有《赠崔秋浦三⾸》,其⼀云:“吾爱崔秋浦,宛然陶令风。门前五杨柳,井上⼆梧桐。⼭鸟下听事,檐花落酒中。……”从诗中“⼭鸟下听事”可知崔⽒所居,既是官府,也是私邸,当为前衙后宅之格局。虽为⼀县最⾼⾏政机构,却⽆官衙之巍严,⽽是⼀⽚清简、⾃然。那杨柳迎风,梧桐交柯,厅前⼭鸟,檐下落花,⾜见崔⽒的陶令⾼风,也⽣动展现了其官隐两谐的居处环境。诗⼈离不开⼭⽔与⾃然,作为诗⼈的朋友,也要
有个花飞鸟鸣的所在,才好酬酢周旋。崔县令如此,秋浦还有⼀位柳少府亦然。李⽩常去柳家⾛动,“摇笔望⽩云,开帘当翠微。时来引⼭⽉,纵酒酣清辉”(《赠秋浦柳少府》),青⼭开帘可见,⽩云案头可及,诗⼈⾃然“淹留未忍归”了。县令和县尉的居所,颇能反映⼀地居住风尚。临近的歙州,亦当如此。李⽩诗中甚少写到歙州的居处,然从他⼈诗⽂中,不难窥其⼤概。如“黄⼭向晚盈轩翠,黟⽔含春绕槛流”(伍乔《寄张学⼠洎》),“临窗⼭⾊秀,绕郭⽔声喧”(徐铉《和歙州陈使君见寄》),“窗中⼭⾊经秋瘦,枕底溪声⼊夜寒”(孙觉《寄黄⼭故⼈》)……与李⽩在秋浦的栖处,⼏⽆⼆致。所引伍乔为五代⼈,
徐铉在宋初,孙觉是北宋中期,从唐到宋,那些⽣活在黄⼭⼀带的⼠民,推窗见⼭,凭栏望⽉,尚未⽤⾼墙重扃,把⾃⼰包裹起来。
江⼭与诗⼈相与为待,诗⼈栖息宴居,或轩或楼,或亭或台,必能望⼭望⽉,听风听⽔。李⽩在宣城,常盘桓于谢公亭,留连那“池花春映⽇,窗⽵夜鸣秋”(《谢公亭》);在谢朓楼⽬送秋鸿,置酒酣歌,或怡然四顾,欣赏“两⽔夹明镜,双桥落彩
虹”(《秋登宣城谢朓北楼》)的美景……有时候,他甚⾄就在⾈中,在⼭下,在花间,幕天席地,与⼤⾃然“永结⽆情游”。
诗⼈最不喜欢的,应该就是⾼墙,最怨者,就是阻隔。“夜夜筝声怨隔墙”(元稹《筝》),“朱门⾦锁隔,空使怨春风”(李中《隔墙花》)……略作搜检,类似怨尤可谓积案盈箧。⽐较幸运的是,唐宋⼀般⼠民住宅,院墙都很低矮,⽼杜诗“墙头过浊
醪”(《夏⽇李公见访》),隔着墙就把浊酒递过来,其⾼矮可知;⼜有“⽼翁逾墙⾛”(《⽯壕吏》),“邻⼈满墙头”(《羌村三⾸·其⼀》),等等,皆可为证。普通住宅的墙垣,只是标划宅院的范围,并不为防盗。就这样,诗⼈还嫌不够,他们最喜欢的,是⽵篱茅舍,是“编篱薪带茧,补屋草和花”(司空图《独坐》),会呼吸、可通灵。有了它,可“采菊东篱下”,可“把酒黄昏后”,也可“篱落隔烟⽕”、“篱沟忆旧邻”,除了诗意,还有温情,更有⽣机。只因那疏朗的⽵篱,风可以进,⽉可以进,南⼭佳⾊与邻⼈的笑语,可以
进。
唐诗宋词之后,也不知何时,徽州的⼭⽔之间,⽣出⼀幢幢崇门⼤宅。远远看来,这些宅院也成为风景的⼀部分,⽽住在⾥⾯,所见只是天井可怜的⼀⼩⽅天空。徽派建筑的规模成型,⼤概要在明清之际。这⾃然得益于徽商的发达,然其背后的⽂化基因,早在程、朱时代即已孕育。程、朱祖籍均在篁墩(今属黄⼭屯溪),该地有“程朱阙⾥”之称,徽州因之成为理学中⼼。“新安理学”⾃宋⾄清绵延近⼋百
年,形成渊源久远的传统,也塑造了当地浓厚的宗法风习。古徽州⼆⾸《⽵枝词》唱得真切:“祠堂社屋旧⼈家,⽵树亭台⽔⼝遮。世阀门楣重变改,遥遥华胄每相夸。”“聚族成村到处同,尊卑有序见淳风。千年古墓勤修葺,合祭先期必会通。”徽州村落多以⾎缘为纽带,聚族⽽居,尊卑长幼,序别严明;⼜厚⽣重死,以祖宗为神明。祠堂是⼀村的核⼼,族谱是⼀姓的灵魂,理学的道德理念与社会理想,渗透在这⾥的曲曲街衢,甚⾄每⼀⽚砖⽡⽊⽯。⾼峻的院墙,保护了家族的安全,也封闭了外部世界的信息;幽深的厅堂,昏暗的光线,散发着崇古的风尚;巍严的祠堂,以秩序与等差维系着家族的尊严,却也冷冻了⾎缘的温情;更有那触⽬惊⼼的牌坊,曾经节义贞⾼的旌表,如今热闹的旅游景点,掩盖了多少苦涩⽽扭曲的⼈⽣……
在森严⽽幽深的暗昧中,往往却能开出灿烂的⾃由之花———胡适居然就⽣长在这⾥。他在绩溪⽼宅七⼋⼨⾼的门槛内,接受了近⼗年的传统教育。他那个⼆⼗三岁就守寡的母亲,在⼤家族中温良恭俭,忍
辱负重,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上。胡适对于母亲的感情特别深厚,对母亲作为传统⼥性的悲剧⼈⽣,当也有深切的体认。最亲的⼈背负着传统的全部重压,勤勉⽽热烈
地穿梭在古旧⼤宅中,待胡适渐明事理,这是怎样的⼀种感受啊。于是,数⼗年“⼦⽈诗云”,
却教出了⼀个翻搅道统、⾮圣⽆法的逆徒。胡适后来⼒倡男⼥同权,呼吁⼥性放⼩脚,进学堂,求⾃⽴,其源当可远溯绩溪。
也有反例。⽐如,商⼈本应最具开放⾃由精神,⽽徽商却仿佛是个例外。徽商是徽派建筑的经济⽀柱,他们风餐露宿、粜丝贩茶,成就了数百年商业传奇。然⽽,就⽂化属性⽽⾔,徽商似乎并不属于开拓追新的商业世界,他们⼀⽣打拼,终极梦想却是把⾟劳经营所得,换成⼀所⼤宅,换成后代读书求仕。“数百年旧家,⽆⾮积德;第⼀等好事,还是读书”,读的当然是圣贤书。
宋词是一种
有⼈⽣于那⼤宅,能⾛出那⼤宅,并回过头来冲破那⼤宅;有⼈⽣于那⼤宅,⾛出那⼤宅,赚了钱再回来修整、固缮那⼤宅。道之不同,取舍分殊,固其宜也。俱往矣,剩明砖清⽡,镌刻数百年苍茫万相,⽆语对穹苍。
建筑总是表征着特定的⽂化精神。同样是古建筑,苏州园林就婀娜灵动,温婉通透,如名伶的⽔袖,如六朝的⼩诗,演绎着⽂⼈才⼠归⽼林泉的优雅与旷达。太⽩的徽州,曾经也这般“⽂艺”。只是在岁⽉的长河中,从轩楹开敞到⾼墙深峻,⽂学徽州渐渐变成理学徽州,那些⼤宅与古祠,也成
为儒家宗法⽂化的化⽯。拂开历史的封尘,徽州古宅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的美。好在我们都是惊鸿⼀瞥的旅⼈,没⼈去仔细打量———看上去很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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