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作者:范光春
来源:《安徽文学》2008年第10期
作者:范光春
来源:《安徽文学》2008年第10期
我的脚终于踩在了家乡的土地上。
站在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前,我脑子空白一片,继母的坟孤零零地躺卧在山的怀抱之中,除了树木。荆棘,杂草,竟没有一个陪伴。晚风习习地吹着,不时有残枝败叶落地的声响传入耳膜。夜幕中突然传来几声鸟儿的哀叫,使清幽静穆的大山凭空增添了几分凄凉和冷漠。
没有月亮的夜晚,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四周静寂得有些可怕,或许正是这种因素感染了我,使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一滴泪悄悄溢出眼眶,接着又是一滴,又是一滴,溢出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滴到嘴边,又一点一点的渗进嘴里。
淡淡的咸中略有些酸涩,恰如我此时此刻难以名状的心境。
继母是在我母亲逝世的第二年初秋来到我家的,那时我刚年满六周岁。
说起母亲,我就难免想起母亲的死。
那是1993年仲夏的一个夜晚,熟睡中的我突然被母亲的呻吟惊醒,我翻身坐起,摸索着爬到母亲身边。母亲挥舞的手一把抓住了我,她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娃,娃,快……快……”
我不知母亲要说什么,只感觉她抓住我的那只手在颤抖,我哭喊着:“妈——妈——你怎么了?”我凄婉哀楚的哭声在寂寥的夜空漂浮着,显得无比的悲凉与凄惶。
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哭喊,除了老鼠偷食的簌簌声以外,就是母亲的呻吟和喘息。我乘母亲松开我手的那一刹那,我跳下床拉开灯,跑进厨房为母亲端来一碗凉水。
当我把凉水端到母亲面前时,母亲的面容却吓得我惊惧的叫了起来。
我歇斯里底的叫声终于惊扰了临近一家人的好梦。当他们夫妇二人赶来时,也被母亲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于是女的又回去叫来了几个邻居。
母亲的瞳孔瞪得很大,嘴微微张着,左手紧紧地攥着床沿,右手把心口的内衣紧紧地揪成一团,双脚一伸一屈,好像生前曾经受过巨痛的折磨。
“看这模样是急病突然发着的症状。”双大叔一直以来都是村里公认的有见识的长者,他仔细端详了母亲的遗容后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接下来双大叔让人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叫我父亲。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回家,看见母亲的摸样当时便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母亲突然撇下我和父亲去了阴曹地府,走前来不及给我和父亲留下一句话,父亲感到异常的悲伤和沉痛,幼年的我常常看见父亲站在母亲的坟前喃喃自语,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这个情景直到继母出现才有所缓解。
继母的到来使死气沉沉的家有了生气,空气似乎也变得活跃起来。久违的笑容也挂在了父亲的脸上。
父亲重生了,然而我却依然笼罩在痛失母亲的阴影里不能自拔。我想,不管时间怎么流失,我都是我母亲邱月娥的儿子。因此,我从心眼里讨厌那个踏进我家取代母亲地位的女人—
—柳翠花。
于是我和继母之间,自然而然的就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凭心而论,继母待我不薄,甚至胜过己出,然而血浓于水,我心中只有我母亲,也惟有我的母亲才是母亲。
继母到我家后,并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生活和我常让她喘不过气来。
1996年夏天过后,父亲把年满七岁的我送到就近的村小上学。从我家去学校,少说也有八九里路程,自从继母到家后,父亲又重抄旧业。家里的诸多杂活包括接送我上下学,都一概落在了继母的肩上。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
父亲不在时,我对继母是敬而远之,她做什么我吃什么,她说什么,我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历来是我行我素,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副我做什么与你无关的摸样。
登门告状的人像初潮的春水一样源源不断的向家门涌来,继母总是满脸微笑着给这个赔礼,向那个道歉,这个时候,我就躲得远远的嘻嘻偷笑。
笑够了,玩够了,我才提着书包回家,继母看见我回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笑嘻嘻地问:“娃,回来啦,今天过得开心吗?”我二话不说,把书包往她手里一塞,面无表情的说:“不开心。”心里却沸水一样嘀咕开了:你装的没事人一样啊?你就装吧,如果你敢向我父亲告我的状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父亲回家的日子是没有固定的,三五几天或者十天也说不准。反正他要把手里的活忙完告一段落才能抽空回家。
父亲回家,是这个家空气最为活跃的时候。荤菜素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吃菜,这夹还没咽下那夹又来了,嘴塞得满满的不能正常咀嚼,两个腮帮子胀胀鼓鼓的像两个乒乓球。父亲见了,就搁下筷子骂:“看你那穷样,就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你慢点吃不行吗?又没人和你抢!”父亲一骂,我就赶紧把包在嘴里的菜饭使劲往下咽,噎得我连连打嗝,继母就忙放了碗过来给我捶背。
继母说:“吃饭,别吵孩子,噎着咋办?”
我冲继母扮个怪相,继母“扑哧”一笑,嘴里的饭菜就喷到了桌上。
我从厨房盛来一大碗饭,把桌上杂七杂八的菜一个劲儿地往碗里夹,父亲见了,一瞪眼,伸手欲抢我的碗,被继母档了回去。我也看父亲一眼,就低了头慢慢吃饭。
这时父亲已经吃完饭坐到一边喝茶去了,我猛扒了几口饭在嘴里,又突然吐了出来,然后把碗往继母面前一推,说:“我吃不下去了,你帮我吃了。”
父亲听见了,走过来对准我的脸就是一巴掌。
“鬼娃子,你吃不下了还舀这么多干啥?下顿热了再吃,谁也不是你喂的狗。“
父亲说完,把饭碗重重的往我面前一推。
我又把饭碗往继母面前一推:“不吃,不吃。我就要你帮我吃。” 我捂着被打的半边脸,仍旧不依不饶地喊着。
继母挡住父亲伸过来的手,依然笑嘻嘻地说:“就让我帮孩子吃了吧,孩子的东西,有啥脏的呢?“
“那就把上面的那一层倒掉,吃下面的。”父亲说。
“不能倒,不能倒。全吃,全吃!”我拍着手叫起来,最后还特意补上一句,“不然,我以后不叫你妈。”
这一招果然灵,父亲不哼声了。继母就端着我吃过的饭,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边吃边说:“只要咱娃高兴,吃啥都行。”
每当此时,我就得意的冲父亲笑笑,然后把两手插进裤兜,嘴里吹着口哨,摇头晃脑的往门外走去。
在我心中,继母不管对我再好,她不过是父亲的女人,现在是,永远都是。
继母初到我家来时,曾有人说继母是不会下蛋的鸡,哪想在我快满十岁时,继母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一年以后,继母给我生了个乖巧玲珑的小妹妹。
大婶说:“有了自己的孩子,待人家的还会像当初一样好吗?”
大伯说:“强娃子这下可要遭罪了。”
我不知这些风言风语不知是否传到了继母的耳朵里,可她对我的态度却一点也没改变。
在父亲看来,她似乎比以前更疼我了,我却不以为然。相反,每每看见她抱着妹妹的脸蛋亲了又亲,满脸还洋溢着温情的笑容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自己的孩子亲啊。”我嘀咕着,心里有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她原来对我的好都是为了做给父亲看的。
人就是怪,心里一旦失去平衡,就会无端生发出很多事情来。
那一天,我突然捂着肚子大叫起来,假装肚子疼。继母见我在床上乱滚的样子,急忙松开了牵着妹子的手。
继母轻轻地给我揉着肚子,妹子趴在床沿,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你疼吗?”
“我疼有什么要紧啊,只要你不疼就没事的呀。我的亲娘啊——如果你在,你会让儿子疼大半天不问不管吗?”
“孩子,孩子,你骂吧,想怎样骂就怎样骂,是我没照看好你。”继母哽咽着说。
“我不要你打火罐,不要你打火罐。我要我爸去。”看见继母为我火罐去了,我跳下床就往外飞跑。
夜降临了。到处黑压压的一片。我躲在村外的玉米地里。继母的呼喊从不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强娃——回家来,强娃——”
我坐在玉米地里一动不动,任凭那声音响起落下,落下响起。月亮高悬空中时,呼喊声终于消失在水银般的月光里。
我想这一夜,继母一定彻夜难眠。
我躺在玉米地里,随手掰下一根玉米杆,放在嘴里无聊地咀嚼着,一股散发着鲜草清香的甘甜就慢慢渗进了嘴里,使我周身都甜润清爽起来。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云层,四周漆黑一片。乌云小山一样在我头顶滚滚涌动,风刮
起来了,不猛,却冷飕飕的,我抵不过寒冷的侵袭,爬起来便向村里跑去。
我贼一样潜回家,把耳朵贴在继母的门缝上。屋里的一切声响便非常清晰的进入我的耳朵。
继母在啜泣。
我幸灾乐祸地溜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早晨起来时,看见继母一脸疲惫地从外面回来,乍见到我,不觉吃了一惊,旋即脸上露出了笑容。
“原来娃在家啊?这就好,这就好……”
继母进卧室去了,我以为她一定补瞌睡去了,无聊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痰:“真没劲!”
我咕哝着,抬起脚对着门槛狠狠地踹了几下。
我懊恼地躺在床上,一脸的沮丧。全没有了刚进屋时的那种快意。
“强娃,强娃,起来吃饭了。”朦胧中,我听见有人呼喊。睁眼一看,是继母。
继母笑嘻嘻地站在床前,手里端着一碗荷包蛋。接过继母手里的碗,我突然有了一种歉疚感。心里想以后对继母好一些吧。
可是这个念头我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给打破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我正和继母、妹子吃饭,一个拄着拐杖的独腿男人突然闯了进来。
看见来人,继母显得很慌乱,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
我听见继母语无伦次的对那男人说:“你……你……怎么来了?你还活着?”
比起继母的慌张来,那男人倒是很平静。他放下拐杖,在凳子上坐下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该来?你是我老婆。我还活着让你很吃惊是吧?”
听到这里,我呼的一下冲到断腿男人面前,大声喊着:“你给我出去,这里没你的老婆!”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继母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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