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预言与民众心态困境
抗战时期的《》预言
与民众心态困境
李俊领
摘要:《》是古代预言国家治乱的著名“图谶”。在日军侵华的危机下,新编本《》因商家营销而广受民众青睐。尤其在一·二八事变前后,上海很多市民希望从该书中寻求时局“天数”与心灵安慰。抗战期间,读书人较为关注民众迷信《》的现象,并进行多向度的引导。一些会道门则利用《》蛊惑人心,破坏抗战,中共对此行径着力批判,以增强民众的社会主体性与革命认同感。这表明该书反映的“天命”观念与易占传统仍深刻制约着当时城乡民众的政治态度。他们普遍保持着臣民心态,期待“真命天子”拨乱反正。这种心态在潜意识层面阻碍民众觉醒,成为抗战胜利后中共仍须面对的深层社会问题。
关键词:抗日战争;《》;谶纬文化;民众心态
作者简介:李俊领,历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中图分类号:D691;K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402(2021)08-0114-13
哲学家劳思光教授曾回忆说,其幼年时遭逢日军侵华,社会危机严重,当时老家湖南长沙的“长辈们据《推
背图》次序,都知道‘一声(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那幅图,是预言日本在酉年战败;数年后果然应验”。①这些“长辈们”至少因此减少了对战乱的恐慌,保持对生活前景的希望。抗战胜利的1945年正是中国农历的乙酉年(鸡年),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他
①劳思光:《“绝倒芳时虚度”——我以术数自娱》,《解咒与立法》,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台北)1991年版,第
2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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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对《》的解读和预期,也对应了其对于“天命”①观念的理解与信仰。实际上,劳氏长辈们所知《》预言日本战败的“那幅图”不过是民国元年新知识人的编创,并非古已有之。
《》是一部唐代问世的预言国家治乱兴衰的谶书,假托李淳风与袁天罡合作。该书的每一幅图与所配谶语统称为一“象”,后世传本有60象至67象不等。由宋至清,《》被列为官方禁书,而民间仍有多种版本流传。②北洋时期,新编本《》亦遭查禁,但在社会各阶层中颇为流行。国民政府时期,解禁后的《》经商家与媒体营销而逐渐成为知名度极高的“图谶”预言书。
目前,学界对抗战时期的《》及其社会影响鲜有问津。③从“谶纬”文化的角度看,这一时期民众
心态与行为的丰富面相仍未得到充分揭示,由此很难深入理解抗日战争这场民族解放运动的复杂性与曲折性。事实上,由于社会启蒙滞后,当时“谶纬”文化在民众的精神世界中仍占据一定地位,对其心态与行为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面对日军侵华造成的社会危机,商家如何趁机营销《》?民众如何运用《》因应时局和调适心态?读书人与中共政治力量又如何对待该书的“迷信”问题?这些问题都需要分析和讨论。本文拟以抗战时期的《》为切入点,以社会文化史的视角,考察“谶纬”文化对民众心态的塑造,揭示这一时期不同阶层应对社会危机的立场、策略及其内在张力。
一、日军侵华危机下的《
》》传播
在抗战时期的华北、华东与华南,由于日军侵华带来社会恐慌,诸多城乡民众传看《推背①《尚书·盘庚上》云:“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天命”一词有如下含义:上天的意志,也指上天主宰众生的命运;自然的规律、法则;古代帝王自称受命于天的神圣资格;人的天赋;天年,指人的寿命。本文取第一种含义。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观念深刻影响了后世的人生观。傅斯年认为,孔子的“天命”观是“命定论与命正论”的调和。以命定论而言,“孔子所谓天命,指天之意志,决定人事之成败吉凶福祸者,其命定论之彩不少”;以命正论而言,孔子不是完全的命定论者,其“天命”观中有修德以俟天命眷顾的“俟命论”成分,这种“俟命论”即为“凡事求其在我,而不责其成败于天”的“命正论”。见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
,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二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15、616页。傅氏所言令人信服。“天命”作为上天的命令或意志而言,基本等同于“天意”。《汉书·礼乐志》云:“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此处“天意”即上天的意志。在中国传统社会的语境中,通常将作为人事变化之终极决定者的上天意志称为“天命”或“天意”,从宿命论的角度评论天灾人祸则曰“劫数”或“定数”。
②学界关于《》一书的源流与版本的讨论,可参见胡怀琛:《考》,《宇宙风》(乙刊)第36期,1941年1月,第8—11页(文页);王硕:《〈〉的流传及其历史观点》,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编:《历史文献研究》(北京新三辑),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版,第160—168页;翁常锋:《〈〉研究》,潘美月、杜洁祥主编:《古典文献研究辑刊》第十六编,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
③目前仅见谢贵安与翁常锋的相关讨论。谢贵安认为,今本《》(即金圣叹手批本《》)出自1946年朱肖琴所编的《中国预言八种》;民国时人伪造或改造《》,可能出于预言未来事物的欲望,也可能出于“宣传爱国”的需要(谢贵安:《中国谶谣文化研究》,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331、334、335页)。其对今本《》来源的说法不确。翁常锋考察了民国时期一些读书人对新编本《》产生和传播的影响,颇有新意(翁常锋:《〈〉研究》,潘美月、杜洁祥主编:《古典文献研究辑刊》第十六编,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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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试图从中寻觅中国遭遇外敌侵略的某种“天命”或“劫数”。
20世纪30年代初,上海商家营销《》与市民谈论该书的现象尤为引人注目。九一八事变后,侵华日军造成的社会危机日趋严重,上海被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该地的书商借机大量售卖新编本《》,而普通市民纷纷谈论该书关于这场事变的预言。1931年12月的一天,有商贩在上海某茶楼中向茶客推销《》。他翻到该书第55象,向人介绍说:这图上的“昂昂若千里之驹”一句现已应验,“昂昂,即昂昂溪”,就是1931年马占山将军抗日失败的地点;马身上的火焰即“日球之光铓”,是指日本;这幅图的颂词“问即不送山头去,走入长安去求乞”一句,指马占山将军退却克山。①该商贩所持《》的版本当为艺海书店1912年版,其对第55象的解释显系穿凿附会,不过是利用人们渴望洞察时局走向的“天命”观念与占卜心理,刺激其消费欲望。像这样在街头茶肆中营销《》的商贩为数不少,而茶客们也确有借此谈论时局的兴趣。
当时,上海市民对《》并不陌生,因为在清末北洋时期,该地一直是国内出版、销售新编本《》的大本营。艺海书店于1912年推出的新版《说》为每一象配备干支与易卦,使之明确带有易占的特征,在形式上契合了传统的象数之学。上海文明书局与中华书局于1915年合作出版了《圣叹手批中国预言》(又名为《中国二千年前之预言》),其中包含的“金圣叹手批本《》”(即后世所称“金批本《》”)对民众心态影响甚大。该书继承了艺海书店版《说》的诸种优势,以金圣叹之名解说全书60象的预言。其图文相互配合,采用了拆字、嵌字、藏头、类象、比喻、谐音等表达
方式。就占卜技术而言,该书新增各图“应该与旧图所用方式非常类似,是一种混用几种占法的演算”,②可能包括占星术、象数易学、阴阳五行说与宋代邵雍《皇极经世》一书的“元会运世”推算法。③就历史观而言,该书以推演“国命”④为中心,秉持循环历史观,认为国家的一治一乱自有“天数”和周期,而“天数”可以被认识和理解,如其第60象颂词所云“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⑤新编本《》虽遭北洋政府查禁,但实际上禁而不止。这与当时社会启蒙的局限颇有关联。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与“科学”的旗帜,虽唤起了一些读书人的觉醒,但并没有真正实现普通民众的社会启蒙。他们仍较多延续着传统的伦理观念与思维方式,希冀有所谓符应“天命”的政治强人重建社会秩序,恢复过往的太平日子。1927年1月,一位署名为“逸庵”的作者在《申报》上撰文称古书《》有“将军头上一丛草,二人立在石头上”一句,前半句“寓蒋一字”,后半句“寓介石二字”。其由此推论《》“言之恰合”,⑥暗示蒋介石是“天命”预定的领导国民革命的政治新星。对于上海民众而言,这种以“图谶”猜测政治变局的做法并不稀奇。
①清□:《记一个卖〈〉书贩之言》,《申报》1931年12月5日,第11版。
②劳思光:《“绝倒芳时虚度”——我以术数自娱》,《解咒与立法》,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台北)1991年版,第
240页。
③参见苗元一:《中国历史宿命论研究——推背学概论》,岳麓书社2011年版;许钦彬:《解读〈〉》(修订
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杨景磐:《皇极经世演绎》,中国国际广播音像出版社2006年版。
④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周书·召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24页。
⑤《》,《圣叹手批中国预言》,文明书局、中华书局1915年版,第74页。
⑥逸庵:《蒋介石考》,《申报》1927年1月23日,第1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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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初,一·二八事变在上海造成严重的社会恐慌。当时,蔡廷锴与蒋光鼐领导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后有张治中率领的第五军前来增援,但日军也随即增派援军。3月初,由于日军偷袭浏河,中国军队被迫退守第二道防线。一时间,上海局势岌岌可危,人心惶惶不安。十九路军退出上海市区前后的几天内,“大批的《烧饼歌》和《》就出现于上海各马路上了”。①诸多报摊和小贩开始推销包含《》在内的《圣叹手批中国预言》一书,同时还兜售南京金陵塔碑碑文,以其中“回天一二九,引起白日结深仇”的字句附会一·二八事变。②时居上海的作家茅盾在书摊上买了几种不同版本的《》
和《烧饼歌》。据其观察,上海一些民众认为这次事变为《》提供了一个新注解——日军炮轰上海闸北地区是“天意”,“不必归咎于谁”。③
1932年2月,茅盾匆匆从上海赶回故乡乌镇避难。临行之前,他又特地到棋盘街的一家书局,花八角钱买了一部《圣叹手批中国预言》。在回乌镇的火车上,茅盾遇到一些同行的旅客谈论一·二八事变的“天命”与“劫数”。当时,一位南方人说:“万事难逃一个‘数’。东洋兵杀到上海,火烧闸北——蔡廷锴,蒋光鼐,《烧饼歌》里都有呢!”另一位老先生也称:“人定不能胜天。你看十九路军到底退了!”依照其意,上海遭此一劫,是命里注定。这位老先生还说道,“要有皇帝,才能太平”;宣统帝将来要有杀身之祸,而另外“一个真命天子,还在田里羊草”。其他几位旅客也热心转述了许许多多某地有“真命天子”出世的传说。他们的对话体现了王朝时代臣民普遍认可的历史观,即“一治一乱,循环反复,乱极乃有治;然而拨乱反正,却又不是现在的当局,而是草野蹶〔崛〕起的真命天子”。④其实,普通民众依据直接与间接的日常生活经验,或多或少相信个人与国家的命运在相当程度上受“天命”的支配。其中一些宿命论者认为“天命所在,凡治乱、穷达、贵贱、祸福、生死、贫富必有理由,必有时机,不能强为取舍”。⑤相信“天命”与期盼“真命天子”,表明他们不自觉地延续着传统的臣民心态。
诚然,普通民众也具有一定的民族意识,对侵华日军抱有“普遍的敌意”,⑥很少有人心甘情愿接受外来侵略者的统治。一·二八事变爆发后,上海民众组织了“上海市民义勇军”,协助十九路军作战,并担负战地救护及后勤运输等工作。民营的上海广播电台与凌云、大中华、李树德堂、中西广播电台纷纷开始报
道战争的进程,战时开播的国华、亚声、鹤鸣等电台也相继跟进,积极声援十九路军,激励民众抗战信心。在十九路军退出上海市区后不久的一天傍晚,定居该地的学者李季在其住所的院子里听到房客们的议论。有人说:“要干才有出路。我们大家去当兵,不愁东洋人不吃败仗。”有人提议:“不买东洋货,他们就要饿死。”还有人叹息道:
①茅盾:《故乡杂记》,《现代》第1卷第2期,1932年6月1日,第201页(文页)。
②据说,有人在1927年拆除明代建于南京的“金陵塔”时发现一通石碑,碑文云:“拆去金陵塔,关门自己杀。日出东,月落西,胡儿故乡起烽烟。草弓何优柔,目睹江山落夷手。冬尽江南万古愁,繁华忽变瓦砾邱。回天一二九,引起白日结深仇,眼见日西休。”或云此碑文系刘伯温之言。参见朱肖琴补注:《中国预言八种》,广益书局1947年版,第98页。
③茅盾:《故乡杂记》,《现代》第1卷第2期,1932年6月1日,第201页(文页)。
④茅盾:《故乡杂记》,《现代》第1卷第2期,1932年6月1日,第202—204页(文页)。
⑤阮国恩:《人事与天命》,《潭冈乡杂志》1936年第6期,第13页(栏页)。
东洋兵⑥黄道炫:《敌意——抗战时期冀中地区的地道和地道斗争》,《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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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要齐心,早就把日本灭掉了。”①以当时的国情而言,即使有更多民众当兵,全民不买日货,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侵华日军全部逐出中国。蒋介石等国民政府高官对此有较为清醒的认识,而这些房客身居社会底层,见识有限,但他们也有爱国抗敌之意。
1932年3月至7月,日军占据上海,一些书店借机大力营销《》。3月初,上海的战争形势仍十分紧张。诗人王礼锡在3月2日的日记中称:“今天像战事初起的那一天一样的使全上海的人心陷于慌乱。”②不久,上海四马路的百新书店在《申报》连日刊载独家代售《中国二千年之预言》的广告,称该书包括金批本《》《周吕望万年歌》《蜀汉诸葛亮马前歌》《唐李淳风藏头诗》《宋邵康节梅花诗》《明刘伯温烧饼歌》与《黄蘗禅师诗》等7种。为提升该书的销量,其广告宣称,1932年1月28日发生的上海中日战事早已为唐代袁天罡、李淳风合著的《》一书算定;该书预言的“事事应验无讹”,但后世的传本经过多次翻印,“已失真髓”;百新书店独家代售的《》是清朝大内秘藏唯一的真本,内有金圣叹与张之洞的详细批解;该书在庚子国变时流至海外,由某华侨花巨资购回,现在影印出版。③为说明金批本《》的灵验,这则广告还特地举例说明该书第39象对一·二八事变预言的准确性。其解释说,“鸟无足”指飞机,“有月”指十二月,“升”指二十一日,而阳历的1932年1月28号即阴历十二月二十一日。照这样解释,一·二八事变是预定要发生的事情,而“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一句则意味着“倭国必亡”。因此,读者只要细心揣摩《》的预言,未来的大事“件件俱可预知”。④在百新书店独家代售《中国二千年之预言》一书的同时,上海南京路文明书局也在《申报》刊登
广告发售《金圣叹手批中国预言七种》。⑤这虽是商家极力营销谶书以谋利,但其关于“倭国必亡”的预言解读迎合了人们普遍希望日军战败的意愿。
1932年7月,上海社会大致恢复到一·二八事变之前的秩序,但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仍不乏关于《》的闲谈。上海茶楼的茶客中除了一些临时来此谈事情者外,还有一些每天在某个特定时间和地方落座的老顾客,“他们大抵是既有闲而又有钱的上海中产的住民”。这些老顾客在此看报,吃点心,“与日日见面的几个熟人谈《》的实现”。⑥除了这些有闲又有钱的茶客,普通民众也同样乐于谈论《》关于时局的预言。这种具有神秘主义彩的生活现象大致延续清代的社会传统。清代“儒者兼具各种术数知识,殆人人为之,实为极平常普通之事”,⑦而乡间民众也愿意请当地儒生帮助择吉或占卜。在“国命胜人命”⑧之说的影响下,他们对推演“国命”的禁书《》颇为好奇,不乏私下抄录和传阅者。清末民初,一些同情革
①李季:《暴日侵沪期中一个文字劳动者脱险的经过与感想》,王礼锡:《战时日记》附录,神州国光社1932年
版,第231页。
②王礼锡:《退兵之日》(1932年3月2日),王礼锡:《战时日记》,神州国光社1932年版,第128页。
③《广告》,《申报》1932年3月25日,第5版。
④《广告》,《申报》1932年3月25日,第5版。
⑤《广告》,《申报》1932年3月31日,第4版。
⑥郁达夫:《上海的茶楼》,《良友》第112期,1935年12月,第45页(文页)。
⑦王尔敏:《儒学世俗化及其对于民间风教之浸濡——香港处士翁仕朝生平志行》,《近代文化生态及其变
迁》,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
⑧王充:《命义第六》,《论衡》,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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