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文丨古代语音和文言诗文阅读
古代语音和文言诗文阅读
文丨孙玉文(北京大学)
阅读文言诗文时需要了解古代语音的一些基本知识。这个问题很重要,但是大家或重视不够,或缺少这方面的知识积累,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看法或举措,因此很有必要做出一些弥补。为了便于讨论,本文从汉字的形、音、义说起。
一、每个汉字都有形、音、义
形、音、义古今可以不同
阅读文言诗文,首先得识字。须知:先有汉语,然后有汉字。汉字是视觉符号,每个汉字都有字形。汉字记录汉语,它记录汉语单音词(例如“人、水”)、词素(例如“皎”)、多音节单纯词(例如“踟蹰”)的不同音节。就汉字所记录的音节长度说,一个汉字记录一个音节。作为一种符号系统,汉语除少数多音节单纯词外,一个词、词素一般都是一个音节配合若干意义,因此汉字也有字音和字义,每个汉字都是一个形、音、义的统一体。
东汉许慎编写的《说文解字》,其中有些字许慎不知道字音是什么,字义是什么,这种字加起来有53个。从《说文解字》一直看到《康熙字典》《汉语大字典》,就会发现,这种不知字音和字义的汉字越来越多。这是因为它们的字音和字义在后代失传了,它们原来一定是有音、有义的。
《说文解字》书影
字形指汉字的形体结构。谈到汉字字形的变化,一般人往往画出“甲骨文—金文—小篆—楷书”等类似的演化图。虽然谈不上非常精确,但也没什么大毛病。原因是甲骨文和金文的使用场合有限,很难完全代表当时的通用字形。商周时期的通用字形是写在简牍上的,简牍很难保存,我们今天没有办法见到商周时期的简牍,只见到保留下来的甲骨文和金文,只好以甲骨文、金文作为商周文字的代表。商周的甲骨文、金文,跟当时简牍上的字形不会相差太远。从早期的甲骨文、金文一直往后看,就会发现那时候的一些字跟今天的字形有不同。这也就是说,汉字字形在不同时代会有变化,事实摆在眼前,这一点大家都是承认的。
字义不等于词义,但字义反映词义。汉字的字义古今也会有变化,如“走”古代是“跑”的意义,今天是“行走”的意义。由于字义反映词义,词义直接跟人们使用汉语所要传达的内容相关,在阅读文言诗文时,最容易感受到词义、字义的古今演变。
汉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字形、字义古今会有变化,字音怎么可能没有变化?世界上没有不会发生变化的事物,字音会变化,这应该成为常识。明代陈第的《毛诗古音考》,该书《自序》采取系统的观念,通过类比的办法论证了汉字字形、字音都会发生变化:“盖时有古
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尤其是“势所必至”四个字,点明了音变的必然性,反映了陈第清醒的历史演变观。
字形是视觉符号,它的变化能够直观看出来。字音反映语音,语音一发即逝,不易留存,不容易使人翻来覆去思考背后的规律,于是出现了一些胡思乱想。语言符号是音义结合体,后人读文言诗文,必须借助后代的语音。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要摆脱对后代语音的严重依赖,由现代读音进入古代读音。这是正确阅读文言诗文的辩证法。一般人阅读文言诗文,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不能摆脱对后代语音(特别是各地方音)的过度依赖,不但缺乏古代语音的必要知识储备,而且总在幻想做“无米之炊”,挖空心思在现代音里古音的证据,结果往往事与愿违。须知:一个汉字的字音包括声、韵、调三部分,韵母还可分成韵头、韵腹、韵尾三种,从前一时代的语音到后一时代的语音变化是声韵调及其结合方面的系统变迁,个别字的变化都受系统变化的制约。没有古代语音的系统知识,只是采取取巧的办法,解决不了文言诗文阅读问题。
目前,中小学文言诗文教学重视得最不够的是古代的语音问题,造成同学们步入社会或进入高校读书时,碰到文言诗文的理解,涉及古音问题,往往出现很多不应有的音韵方面的误解,
掇怎么读严重影响阅读质量,将文言诗文读错。因此,笔者要专门谈谈古代语音问题,以期引起重视。
二、从哪些方面可以知道古今读音有不同
下面举声母、韵母、声调等方面的例子来说明古今语音会发生变化。
我们通过诗歌的押韵最容易感受到古今语音的变化。例如,南北朝时期北朝民歌《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苍、茫、羊”直到今天,用所有的方言去读,都是押韵的。可是前面“下、野”处在非押韵不可的位置上,难道它们不押韵吗?不是的,“下、野”直到宋代以前,人们读起来都会感觉到押韵,北宋时朝廷编了一部按韵编排的字书《广韵》,“下、野”都是《广韵》马韵字,既然同属马韵,也就说明它们是互相押韵的字。今天的南昌、梅州、厦门、潮州、福州、建瓯等地方言,“下、野”读起来也还是押韵的。为什么全国大部分方言都读得押不上韵?结论只有一个:“下、野”的读音古今发生了变化。
《大宋重修广韵》书影
“波、颇、坡、被”这些字很明显可以拆成两个部分,“波”拆成“水”和“皮”,“颇”拆成“页”和“皮”,“坡”拆成“土”和“皮”。“波”用“水”做偏旁、“颇”用“页”(xié)做偏旁、“坡”用“土”做偏旁、“被”用“衣”做偏旁都容易理解:“波”指水波,水波由水构成;“颇”本义
是头偏,“页”本义指人头;“坡”指斜坡,斜坡上有土;“被”是小被子,盖在人身上,“衣”是穿在人身上的。可是“皮”本义指兽皮,这个字义跟“波、颇、坡、被”的字义毫无关系,得假定为声旁。古音学家研究周秦时期的语音,“皮”和“波、颇、坡、被”在当时果然能押韵,说明它们的韵腹和韵尾是相同的。“皮”和“波、颇、坡、被”的语音,声母相同、相近,为什么韵母相差这样远呢?结论只有一个:“皮”和“波、颇、坡、被”的韵母古今发生了大变化,其实声母、声调的变化也不小,不过需要做严密的研究才可以看得出来。
很多人都知道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汉语共同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可到了现代普通话,汉语却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声调。普通话的这四个声调不是自古就如此,而是中古的四声到了后来演化成了普通话的四声。唐宋之际,汉语声母有所谓“三十六字母”一说。古人没有音标符号,只好用一个汉字代表一个声母,叫字母。三十六字母,表明唐宋之际共同语的声母有三十六个,但普通话只有二十二个声母,这二十二个声母跟三十六字母代表的三十六个声母有继承关系,为什么不同?因为声母发生了变化。
汉语语音的发展,不但声韵调的语音类别会变化,而且具体读音也会变化。“莒”字,今天北方方言是撮口呼的字,来自早先的合口呼,发音时嘴巴是撮圆的;但有材料表明,它在春秋
时期是读开口字,嘴巴张得大开,韵腹可能是个ɑ。《吕氏春秋·重言》记载,春秋时齐国旁边的小国莒国不太听齐国的话,齐桓公很生气,跟谋臣管仲密谋进攻它,但是另一个大臣东郭牙善于察言观,判断齐桓公和管仲是密谋进攻莒国,于是将齐国的计划捅了出来。东郭牙得出结论的一个理由是,他尽管不知密谋详情,但是他远远看见齐桓公手指头指向齐国东南方的莒国,说到某一个重要的字时嘴巴“呿(qū)而不唫(jìn)”。这是对“莒”字实际读音的描述,“呿而不唫”意思是口张开而不闭住,东郭牙由此断定是“莒”字。另一部古书《韩诗外传》卷四叙述得更好懂,说到东郭牙的话是:“君东南面而指,口张而不掩,舌举而不下,是以知其莒也。”可见自春秋至秦、西汉,“莒”的韵母是个开口字,后来才变成合口、撮口。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QQ:729038198,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