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材料,完成下列小题。
“走”与“走”
――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 毕飞宇
我没有能力谈大的问题,今天只想和老师、同学们交流一点小事, 那就是走路。大家都会走路,可以说,走路是日常生活里最常见的一 个动态。那我们就来看一看,这个最常见的动态在小说的内部是如何 被描述的,它是如何被用来塑造人物并呈现小说逻辑的。
我们先来谈林冲。用金圣叹的说法,“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 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 但林冲在本质上是一个怕事的人,作为一个出的技术干部,他后来 的一切都是被社会环境所逼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那个“逼上梁 山”。我所关心的问题是,从一个技术干部变成一个土匪骨干,他一 路是怎么“走”的?施耐庵又是如何去描写他的这个“走”的?我 想告诉你们的是,施耐庵在林冲的身上体现出了一位一流小说家强大 的逻辑能力。这个逻辑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如果说,在林冲的落 草之路上有一样东西是偶然的,那么,我们马上就可以宣布,林冲这 个人被写坏了。
林冲的噩运从他太太一出场实际上就已经降临了,这个噩运就是 社会性,就是权贵,就是利益集团一一高太尉、高衙内、富安、陆虞 候。应当说,在经历了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等一系列的欺压之后, 林冲的人生已彻底崩溃,这个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我要指出的是, 即使林冲的人生崩溃了, 这个怕事的男人依然没有落草的打算。 他唯 一的愿望是什么?是做一个好囚犯,积极改造,重新回到主流社会。 可林冲怎么就“走”上梁山了呢?两样东西出现了, 一个是风, 一个 是雪。
我们先来说雪。从逻辑上说,雪的作用有两个:第一,正因为有 雪,林冲才会烤火,林冲才会生火,林冲在离开房间之前才会仔细地 处理火。 施耐庵在这个地方的描写是细致入微的, 这样细致的描写给 我们证明了两件事:A,林冲早就接受了他的噩运,他是一个好犯人, 一直在积极地、配合地改造他自己;B,这同时也证明了另一件事情, 草料场的大火和林冲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人想陷害林冲,严格地说, 不是陷害他,是一定要他死。第二,正因为有雪,雪把房子压塌了, 林冲才无处藏身,林冲才能离开草料场。某种意义上说,雪在刁难林 冲,雪也在挽救林冲,没有雪,林冲的故事将戛然而止。这是不可想 象的。
我们再来谈风。风的作用要更大一些。第一,如果没有风,草料 场的大火也许就有救,只要
掇怎么读大火被扑灭了,林冲也许就还有生路。但 是,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第二,如果没有风,林冲在山神庙里关门 的动作就不一样了。对林冲来说,如何关门才是重中之重。我们先来 看小说里头是如何描写林冲关门的:
入得庙门,(林冲)再把门掩上,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 靠了门。
林冲其实已经将门掩上了,但是,不行,风太大了,关不严实。
怎么办?正好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林冲的力气又大,几乎都不用思索, 林冲就把那块大石头搬过来了,靠在了门后。不要小看了这一“靠”, 这一靠,小说精彩了,一块大石头突然将小说引向了高潮。为什么? 因为陆虞候、富安是不可以和林冲见面的,如果见了,陆虞候他们就 不会说那样的话,林冲就不可能了解到真相。换句话说,小说顿时就 会失去它的张力,更会失去它的爆发力。是什么阻挡他们见面的呢? 毫无疑问,是门。门为什么打不开呢?门后有一块大石头。门后面为 什么要有一块大石头呢?因为有风。 你看看,其实是风把陆虞候与林 冲隔离开来了。
现在,这块大石头不再是石头,它是麦克风,它向林冲现场直播 了陆虞候和富安的惊天阴谋。
这块大石头不只是将庙外的世界和庙内 的世界阻挡开来了,同时,这块大石头也将庙外的世界和庙内的世界 联系起来了。它让林冲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他其实是死无葬身之 地的。我们来看一看这里头的逻辑关系: 林冲杀人一一为什么杀人? 林冲知道了真相,暴怒——为什么暴怒?陆虞候、富安肆无忌惮地实 话实说一一为什么实话实说?陆虞候、富安没能与林冲见面一一为什 么不能见面?门打不开 为什么打不开?门后有块大石头 为 什么需要大石头?风太大。这里的逻辑无限地缜密,密不透风。
草料场被烧了,林冲知道真相了,林冲也把陆虞候和富安都杀了。 事到如此,除了自我了断,林冲其实只剩下上梁山这一条道可以走了。 如果是我来写,我会在林冲酣畅淋漓地杀了陆虞候、富安、差拨之后, 立马描写林冲的行走动态,立马安排林冲去寻革命队伍。这样写是 很好的,这样写小说会更紧凑,小说的气韵也会更加生动。但是,施 耐庵没这么写,他是这么写的——
(林冲)将尖刀插了,将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 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 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便出庙门东 头去。
这一段写得好极了,动感十足,豪气冲天,却又不失冷静,是林 冲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冷静。这段文字好就好在对林冲步行动态的具 体交代:提了,便出庙门东去。我想说,这句话很容易被我们的眼 睛滑落过去,一个不会读小说的人是体会不到这句话的妙处的。
林冲为什么要向东走?道理很简单,草料场在城东。向东走,这 个动作清楚地告诉我们,即使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林冲依然没有打 算上山。“向东”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疑似的方向,林冲其实 没有方向,他只是选择了流亡,他能做的只是规避追捕。到了这里我 们这些读者彻底知道了,林冲这个人哪,他和造反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身上没有半点革命性。这才叫“逼上梁山”。
我们说,现实主义作品往往都离不开它的批判性,如果我们在这 个地方来审视一下所谓的“批判性”的话, 施耐庵在林冲这个人物的 身上几乎完成了“批判性”的最大化,一一天底下还有比林冲更不想 造反的人么?没有了,就是林冲这样的一个怂 ①人,大宋王朝也容不 下他,他只能造反,只能“走”到梁山上去,大宋王朝都坏到什么地 步了。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林冲越怂,社会越坏。林冲的怂就是批
判性。
说到这里我想做一个小结,我们都喜欢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我想 说的是,思想性这个东西时常靠不住。思想性的传递需要作家的思想, 其实更需要作家的艺术才能。没有艺术才能,一切都是空话。在美学 上,说空话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席勒化”,把思想性落实到艺术 性上,也有一个专业名词,叫“莎士比亚化”,这个在座的都知道。 联系到林冲这个人物来说,如果施耐庵只是拍案而起、满腔热忱地
“安排”林冲“走”上梁山,我们说,这就叫“席勒化”,“席勒化” 有一个标志,那就是这样的作家都可以去组织部。相反,由白虎堂、 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 路,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己“走”到梁山上去 了。这才叫“莎士比亚化”。在“莎士比亚化”的进程当中,作家有 时候都说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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