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湖》选读诗人庞培的秘境松阳
《雪浪湖》选读诗人庞培的秘境松阳
月 出 松 阳延绵
(十则)
文/庞  培
独  山
独山让我想起孤山。孤山在江苏靖江,长江的北岸。路人过江,踏上由南往北的行程,第一眼望见苏北大平原兀立的山峰,即海拔仅六七十米的小孤山。南通狼山,靖江小孤山,一字排开,都不高,但由于四野平阔,竟也一时显得陡峭。
独山在松阴溪旁的松阳岸,仿佛大自然的烽火台,依此瞭望四面八方状若一只农村浴盆式的松古平原。山的峭壁,像一面古时失传的乐器,王维诗歌里提及的“铙吹”,对准远处的延庆寺塔,对准花见小村,深山里的璞玉,“钟”“镜”的汉字榫卯,月池、宗祠、地坛、四水归堂;亦对准了松阴溪莽莽苍苍一路奔突的三十几条支流。
1906年,留学日本并在东瀛参加了同盟会的界首村人刘德怀,回国后在家乡创办震东女子小学堂,是为古处州境内第一所女子学堂,学堂旧址今犹在。
夏天。月夜。
几次和友人坐在江边大排档,抬头望去,正揽着对岸黑黢黢的独山。山的体积,好像从月亮上新近掉落下来。好一道佐酒的小菜!
兰雪集校笺
松阳有超过205座千米以上的山峰。有四通八达的山中古道通向浙闽徽三省。古道蜿蜒,近代多有废弃。那些堆满苔藓落叶的古道石阶,很像《兰雪集校笺》中的眉批、条目。也像一般古籍条目注释,均按时(朝)代、撰(编)者、卷次(或篇章名)排列。同时,正如专业的文史工作术语所言:“……古籍线装本页码也用汉字。”
古道两侧,森林郁郁层层,叠次向一颗“诗格浅弱、不出闺阁之态”美丽女子的心灵致敬。二十八年短暂人生,凄绝尘寰的爱情悲剧,留下《兰雪集》诗一百十七首。而山中延绵起伏的静谧深林,亦如这名泣泪涕零的女诗人笔下心灵的体裁,丰饶多样:词牌,小令,中调,长
调,古体,杂体,近体,绝句,律诗,排律……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远山翠不减,
满庭摇空青。
坐对太古,
终日有馀情。
(《幽居四景·山》)       
山家茅屋隔寒林,
独抱枯桐觅旧吟。
门掩无人飞蛱蝶,
白云垂地结晴阴。
(《伯牙》)       
水电站
顺流而下的山,在水中变幻岩石深碧,月白风清,时而如阵风吹倒的竹枝,时而如浪头簇拥的松涛。一时令人眼花缭乱起来,究竟山脉是水流,抑或水流是寂静的深山?
山中公路的转角,迎面而来一座寂静的水电站,生了锈的铁门开开,院子里竟落了几处铁锈。山里的水池、自来水龙头,古怪得就像远古猎户人家中挂壁的鹿角、兽脸。正午,炎热的太阳光无声逼视工人脸上的汗珠。在拧开的流到手背上的自来水“哗哗”声中,出现一头白垩纪时代狰狞的独角兽——它曾在辽阔的松古平原上横行。此水电站小院,正涉足它的地盘——
飞溅的汗珠,好似淬打铁器的火花,不时地掉落进黑暗——而非吞噬万物的白昼。
“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
(杜甫:《最能行》)
松阳土烧
松阳当地的土烧灌在矿泉水瓶里,灌在可乐大瓶,饭桌上一撂,街头巷尾皆可见。吃口火辣、苦甜,非常好吃的。其浓度相当于我们江南这边米酒再加工后的双套酒,堪称浙西南地方一绝,估计丽水地方各县都会有,但在别地还没吃到。有一种深山里的炭木味。我平常不吃酒的,出门旅行却顿顿要,和三两朋友相聚也要吃。有点馋出门,馋旅行在外的意思。上周在松阳,坐下来吃第一顿饭时,主人就劝酒,开喝。第一口,就嚷嚷开:比茅台酒好喝!我的意思是,不比茅台的入口差。另一方面,此类土烧,也约等于地方上的“茅台”。酒的滋味,实则是一方乡土,是这里的莽莽山的口感。松阳土烧好喝,八成因为松阳溪,或者说:瓯江上游的水好,清洌、甘甜。
土烧便宜,像老街塌下来的门楣板壁。有一种街头修自行车摊的风味。一种老的菜场,路边摊,自家种的青菜菠菜萝卜味。呷一口,入乡随俗。主人若盛情,拿一瓶茅台出来,绝对拿不出土烧的亲切感,亦没有松古平原仙风道骨的质感了。吃在嘴里痒痒的、麻麻的,一如颓倒以后、腐烂在深山老林里的千年古木。
旧时的村落,环山而居。有一种溪流改造成弯弓形的水流,穿村而过,叫“腰带水”,寓意“玉带缠身”。水的出入口,叫“水口”。官岭古村落,有松阳境内规模最大的水口,四周黑压压一片长满了樟树、柳杉、香榧、红枫、红豆杉、毛栗、柿子等各树种;此外,犹有大片竹林,风起时错落有致,树影婆娑。深山旧岩,获得了一种常年湿润的湿度。这风声树荫,也是一种酿酒术。山里的古道也是,仿佛一层层包裹在酒窖外部的稻草绳编。
看松阳的山景,仿佛嗅闻到一阵陈年的酒香。
——谁能想到?不远处的县城街头,还有一种这么好的老酒,在等着大伙。
斫琴图
松阳人应该弹古琴。松阳这个地方让人联想起“圣人之器”的古琴。松阳、松阳,一曲琴曲刚刚弹奏完的感觉,周围的空气慢慢恢复到了弹琴之前的寂静里。县城,有丝、木、竹、金等八音。在竹子上挖几个洞,在中空的木段(街道)上蒙一张兽皮,在木板上绷起几根绳丝,或吹,或敲,或弹的意思。大概,“削桐为琴”的松阳县城,有五根弦,也只有三尺六寸的大小罢。
“面圆法天,底平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象四气。”(《琴书》引蔡邕《论琴》)
“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皆备,则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万物。况于人乎?况于己乎?”
“颠波奔突,狂赴争流。”
“澹乎洋洋,萦抱山丘。”
“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
“……乃知古材皆可为琴,不必桐也。”(杨宗稷)
我简直觉得,中国音乐史上,应该有“松阳琴派”一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昔日陶渊明有无弦琴,我来松阳,也把整个县境保存完好的山水形胜,当成一床可随时聆听万壑松风的古琴了吧。这是一种风景的音乐样式。所谓的《松弦馆琴谱》,所谓独坐幽篁,万籁有声。中国的南北西东,还可能见几个松阳一样的地方?乃至地方名?“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权当松阳县城,是一古琴名手吧。那么,“忧而不困,何福如之!”(刘熙载:《艺概》)所奏曲目,罗列如下:
《乌夜啼》
《幽兰》
《离骚》
《梧叶舞秋风》
《忆故人》
《广陵散》
《龙朔》
《平沙落雁》
《秋鸿》
《流水》
……
“夫道,渊手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天地》)
西屏镇
听听吧,县城亦能弹琴,只要它足够旧,只要它的街巷、民宅、深山、院落、树木、村庄足够明月清风,雅致古朴,难道它不像琴之面板上的音品,不似暮四合之际端坐在琴馆的老者?延庆古塔,不似“九霄环佩”?松阴溪的开阔平展,不似琴腹有长篇隶书铭刻的管平湖先生生前所藏之唐琴,仲尼式?琴的形制,难道不是河流的形制?落霞式、蕉叶式、列子式、伏羲式或连珠式?
音乐的终极,是为取得美好的声音。
公元199年(东汉建安四年)建县的松阳城,在时间的长河中,又走过了多少的艰辛坎坷?
街上,各种店铺里里外外的音响、小广告、电视机、摩托车“突突突”穿过人,车辆拥挤,似乎一时都是人间嘈音。可是,延绵一千八百年的古老山城特有的音序,仍是可以听的,尤其夜幕降临,夜深人静之际,当山里的草木虫兽,各种生命,共同沐浴在比文明更为古老的黑夜的序列之中,周遭的松古平原,是一双多么深邃的睿智的眼睛!一滴露珠落下来,能够取得多么神奇的音和音效。
打铁、制秤、配草药、做棕板木床……人们开始在各自的店堂忙碌起来,县城的夜,被誉为“最后的江南秘境”。文庙、城隍庙、太保庙、药王庙、妈祖庙、汤兰公所、洞阳观、法昌寺、基督教堂、兄弟进士牌坊,以及松阳高腔、板桥三月三、竹溪排祭、山边马灯、平卿祈福等古迹民俗,至今,仍活生香分散在县境各处。城门、社亭、骑楼、堰渠、石拱桥、牌坊、宅第、庙宇、祠堂、古塔……“声闻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惟飞指以取象,觉曲高而和寡。”(《太音大全集》)
杨家堂
一个马蹄形。黑马蹄铁形,村庄的袅袅炊烟深嵌在其水流渠沟金属的边沿,有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盈飘飞。站在山坳另一面的坡地上,似乎可以把团团锦簇的那一块轻举起
来,盈盈可握:明亮的深绿。在大自然中永恒的橙黄。那种千村万户式土墙朝阳的一面,已在岁月的光照中訇然定格:仿佛正午延伸出去的海滩——不用走近去,已然能听到海浪的哗哗声,抽象的光辉和音乐,即使拉菲尔本人莅临在场;或者,伦勃朗的画板,其斑斓光怪,也不过如此,不过尔尔。在这个名叫“杨家堂”村的古村落面前(橙橘调),时空、四季、风雨盛衰,完全统一成了风格稳健成熟的画家。“光学大师”“光之礼赞”。宇宙中间自成一格的暗物质。
我们好像被墙挡住了。各种土墙、高墙、围墙。我们走近村子,似乎自身也幻化成了一堵堵的雨水印痕的土墙。我们新旧不一、驳杂剥落在上下坡的小道行走。这里的空气布满密集的墙的语言。迷宫语言。湿湿的墙体。因极度简陋而倍感温柔。众人被墙体化、石化、钙化,被围墙包裹着了。我们纷纷在自己身上打开窗户,天窗、侧窗、透气小窗……透爽的山风吹来,每个人全部被“江南小布达拉宫”墙体式的黄泥巴糊住(红泥)。这泥块,正是白居易笔下呷酒用的乡下小火炉的那种“红泥”。冬夜,红红的火焰自炉底不停跳跃、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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