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眷顾于“土”的思与诗——
—从《中国古民居观察·土》说开去
沈奇
“建筑的材料决定建筑的品质。”
第一次见余平先生,谈及现代建筑问题,我以外行闲谈随口说出这句话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秋水长天般辽阔而淡定的眼神,便闪现一抹知己的笃诚,之后的一切,便自然而然起来。
那是一次诗人与室内建筑设计家的见面。见面的地点是余平的成名作之一“西安·瓦库2号”,引见并陪伴我俩的是余平的得意弟子董静。虽说隔行如隔山,却一握如故,一言成知己。渐次熟悉起来后,更各自庆幸:在极言“现代”和“财富”、“与时俱进”而“面目全非”的红尘闹市中,又遇得一位脱“势”求“道”、可以聊得的“清友”。
由此,便有了这诗人为室内建筑设计家的大著写序的事——
—一样的“秋水长天”里,余平的邀约,难以拒绝。
好在诗人的使命,是为世人设计精神空间的“诗意的栖居”,而室内建筑设计师的使命,是为包括诗人在内的世人设计物态空间的“适宜的栖居”。至少在汉语语境中,“适宜”和“诗意”不仅同音,而且也具有内在意涵的“同构”性——
—无论是精神的栖居还是物态的栖居,能达至“诗意的适宜”或“适宜的诗意”,无疑是最高境界了。
也就不妨隔行说说——
—说对了是笔者的进步,说错了是我的“本行”,何况错也有错的提示价值,当然我尽量少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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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余平和董静合著的这套书,总名叫《中国古民居观察》,各分卷按传统建筑材料分类习惯之“土”、“木”、“砖”、“瓦”、“石”排序。
今天的中国人大概都知道,经由几十年日新月异而又翻天覆地的现代化改造,作为传统建筑材料中最初始也是最基本、最普遍的“土”,基本上已退出了我们的建筑“话语谱系”。即或如余平这样的“有心人”,不惜十余年“田野考察”式的持久寻觅与挽留,直至著书立说,也只能是或作为个别的遗迹为传统建筑文化留照,或作为档案式的梳理为传统建筑历史存证,总之很难在现实建筑设计理念与施工中,再到“土”的踪迹。
何况,在“后现代汉语”(笔者生造的一个词,指处于“现代化”之后的现代汉语语境)中的价值理念里,“土”对于大多数国人而言,还是“落后”、“陈旧”、“愚昧”、“老土”的代称。
西风东渐,变“用”为“体”,“洋”起来的中国人,早已以“土”为嫌了!
其实不仅是“土”,连同“木”,连同“砖”,连同“瓦”,连同“石”,这五大传统建筑材料,大体渐次退出了现代建筑“现场”,至少不再成为主体元素。代之而昌行的是水泥、钢筋、塑料、瓷片、玻璃幕墙等等现代建筑材料,以及与之相生相伴的什么东西。
日新月异的现代,放眼世界的现代,与国际接轨的现代,以及全球一体化的现代———争先恐后,与时俱进,梦想成真,趋之若鹜,滔滔大势,谁能脱身他去?
何况一个“洋”字中,还藏有那么巨大的财富的诱惑!
值此当口,谁还言“土”?
余平却要脱“势”求“道”,让我们暂时转移一下视线,对焦“土”、“木”、“砖”、“瓦”、“石”,
和他一起经由“中国古民居观察”,来重新审视
当下中国现代建筑和现代室内设计的问题,为我们尽管早已“被习惯”却也难免“被郁闷”、既无“诗意”也难说“适宜”的现代化“栖居”,提示一点别样的价值尺度与别样的精神视野,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在如此坚硬与强势的现实面前,这样的“提示”意义何在?
我们知道,是现代汉语造就了现代中国人。同理,是现代汉语下的中国式现代化,造就了现代中国人的生存境遇。一百年的“西风东渐”中,我们一直仿照别人的图纸构想我们自己的现代化“家园”,最终以断裂的方式,建造起全新的现代化城乡人居模式,虽说也时有“怅然若失”的迷茫,但毕竟还是渐渐住惯了,不要说再也难以握住那只“唐代的手”,甚至连已然“被郁闷”的水泥森林中的“现代栖居”,至少就眼下来看,也依然是以千万计、以亿万计为量数的国人尚在梦寐以求中的理想之所在。
难道让我们重新回到前现代式的民居中去“诗意的栖居”?
想到当代哲学家张志扬在他的《偶在论谱系》一书中说的那句话,“能否如此是一回事,有无此一法之观照则是另一回事”。
而余平给出的说法是:“作为人类建筑历史谱系中一段包含深度基因的存在,它们对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的链接,无疑具有重要的提示和新的开启作用。”并进而指出,如此的用意,“还是想遵循自然之道,来诠释建筑美学的本源根脉”,“希望这一点用心,能多少带领读者,对其中嵌入的‘人、自然和建筑的关系’以及‘生存的智慧’,引发出更为深远的思考及有益于未来的忖度”。
一座好的建筑,从设计到落成,一定是有它独特气质与灵魂的建筑;一部好的著作,从构思到完稿,也一定是有它独特气质与灵魂的著作———余平的这段话,其实已点明了《中国古民居观察》的气质与灵魂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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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外室内建筑设计行业屡获大奖盛名远播的余平,多年来,已有不少具有独特气质与灵魂的作品称誉业界。谁能想到,他却一直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持之十余年实地勘察古代民居,聚焦“土”、“木”、“砖”、“瓦”、“石”,直至著书立说,宏篇呈现——
—在为科学逻辑和资本逻辑所下,置身物质主义、实用主义和消费主义为本的现代化场域中,作为身处市场利益链条之关键环节的“设计名家”,能如此不计功利而潜行修远,以无用之用,为当下中国主流建筑进程提交一份人文精神的参照。
仅此而言,余平和他的同道们,无疑已将自己的角转换为这个时代弥足珍贵的人文知识分子的一员,从而为“人文建筑”的愿景添加了一页可资照耀的篇章。
2
回头从“土”说起。
中国古人有“土爰稼穑”之说,是指土有种植和收获农作物的作用。由此引申为凡具有生化、承载、受纳作用的事物,均归属于土。故又有“土载四行”和“土为万物之母”之说。
现代汉语将西方科学认知后,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星球之英文称谓“earth”或“globe”,翻译为“地球”,大概内心里还是觉着,只有脚下的“土地”,才是这个“球体”上所有生命赖以存在的根本。
以汉字做考,“地”即“土”,土既是大地的载体,又是大地的内涵。
是以,以土为居,土生土长,土里来土里去,故土难舍,入土为安……从上古时代到不久前才刚刚告别的“前现代”,生息繁衍在华夏土地上的中华民族,一直认领土地为“母亲的怀抱”,与之血脉相连而生死相依。其实,即或在英语语境中,所谓“motherland”即“祖国”的词根本义,也同样是“母亲的土地”。可见对土
地的眷顾与敬重,是流淌在整个人类血脉中的情感基因。
因此,夯土为地,筑土为墙,再辅以木、石、砖、瓦,遂成为华夏民居代代传承绵延不变的传统根基。
这个“根基”的核心要素是“土”——
—
“土”是“地球家园”先天就准备好的“家产”,是上帝创造“地球家园”时“白送”的礼物。有“土”,自然生“木”,木不仅可以直接拿来用作建筑与家居材料,还可以用以烧造“砖”和“瓦”,至于“石”,则本来就是“土”的“家属”,上帝白送的另一份大礼——
—就此,一切就绪,人们可以“就地取材”而“因地制宜”而安顿生息了。
而且,一安顿就是几千年,似乎从不思“进步”!
从本书提供的图片和文字材料可以看到,这样的“安顿”,对于从上古时代到不久前的“前现代”的各地华夏族而言,大多数情况下,都属于“心领神会”而“随遇而安”的一种选择,且常常还“悠然自得”于这种选择,如最为典型的新疆喀什噶尔老城中的“高台民居”,滇南作夫哈尼族古村落及遍布北方黄土高原的土城、土镇和土窑洞等等。以土为居,与“大地母亲”相依为命,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在“隔开”风霜雨雪以适宜于人的基本居住条件的同时,又“不隔开”人与自然的亲和往来,以便劳作,以补精神的荒寒,华夏先民们的智慧与心性,在此可见一斑。
虽然,这样的“安顿”,在急剧现代化的大势所趋之中,已渐次衰败以至荒废,但正如书中谈及“永泰土城”时所说:“总是很感动这样纯粹使用单一自然材料建造并延续至今的人类聚落,把人与自然和建筑的关系带回到原点,那里才是我们灵魂的归宿。”
建筑的本义是空间的分隔。这种“分隔”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悖论式的存在。对中国古代民居的观察,其第一义的启示正在这里:怎样“分割”,方能既具人工之“适宜”,而又不失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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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土一个于念什么
然之“诗意”,从而形成了一个人与自然共呼吸的话语场?无论古今中外,现代与前现代,这可谓是“建筑分隔美学”第一义的要旨。
今天的“新人类”,可以站在科学昌明与物质文明的立场上,站在“楼上楼下,电脑电话”的现代化视野中,指认如此“老土”
的“安顿”,全在于“生产力落后”而“物质匮乏”下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我们知道,只要我们放下电话,关掉电脑与电视,随便翻翻古典汉语之历史典籍和诗词文章以及传统书画等等,就会由衷地惊叹:何以正是这种“老土”的“安顿”,造就了华夏民族从哲学到诗歌、从饮食到艺术、从乡野到庙堂而辉煌几千年的文明高度与文化传统?
这样的“大哉问”,需要另作回答。
3
从单个的人或同一辈人成长的角度而言,作为开启并促成人类感知世界的话语要素之一的建筑话语,实在是至为关键的一环———人们想象与建构了怎样的“栖居”模式,也便想象与建构了怎样的人与世界的感知方式。
换句话说,正是古代华夏民族所选择的天人合一、与自然相亲相近相通合的建筑理念,和由此构成的“栖居”方式,方生成中国古典文化天人合一、与物为春而岁月静好的精神家园。
身处现代化语境下的现代中国人,尤其是完全没有“前现代”亦即农耕文明体验的现代都市青年,可以说是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愁,却成天在那里喊“郁闷”,除了诸如欲望超载、理想虚位、自我中心等文化心理因素外,其以“水泥森林”加“信息网络”式的“栖居”方式,所造成的人与自然的背离、人与人的自然本性的背离、以及人与他人的背离和人与历史的背离等,恐怕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两个时代,两种不同的“栖居”方式,将整个华夏民族的文明史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
“界面”,其中改变的不仅是人文景观,更深刻地改变了的是我们的文化语境和感知方式。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是现代诗人艾青的著名诗句,感动并激励了几代中国人,至今还为年轻的学子们所传诵。假如将其改写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楼房爱得深沉……”恐怕连最“新新人类”们读来,也觉得“超级搞笑”!
然而“郁闷”于“水泥森林”里的“新新人类”们,恐怕也只能以“模仿秀”的形式偶尔颂读一下艾青的这两句名诗,而难以用自己的心与笔,再创造出这样深沉隽永的诗句来。
从乡间小路或泥地里走过,回头你会看到自己清晰的脚印;
从“水泥森林”里走过的你,什么也不会留下。
显然,我们正在被迫享受别人的痛苦,却在“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现代化”狂欢中,沉溺其中而浑然不觉!
于此,即或简单翻览一下余平和董静合著的这部“怀旧”的大著,反转视野,回首来处,也会顿生“乡愁”,在另一种“呼吸”里,感受另一种“栖居”的“适宜”与“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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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室内装修在内的一切建筑设计与实施,是否“适宜”人的“栖居”,是其首要的价值尺度,也是最终的价值要求。
这里的关键,首先取决于“材料”。
人类迄今为止所使用的建筑材料,大体分为两类:一类被称之为“传统材料”,以泥土、石头、砖瓦、竹木为主体;一类被称之为“现代材料”,以水泥、钢铁、塑料、玻璃为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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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不同,不仅导致形式的不同,还会有本质性的转化,乃至影响到“思维”与“呼吸”——
—影响到建筑设计理念的“思维”与建筑住户人的“呼吸”。
转由学术化的说法:材料是介质,但当这种介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之后,介质便会转化为本质性或本体性的意义。
所以说“建筑的材料决定建筑的品质”。
十年前,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应邀在复旦大学文学院作一个现代诗学方面的演讲。讲完后与现场听众交流互动,可能出于“自豪感”并想增加一点活跃气氛,一位上海籍的女研究生特别提到浦东开发带来新上海的建筑新景观,问我:“作为一个诗人学者对此有何感想?”
我实话实说:“很震撼,但不感动!”
女生继续追问:“这样的感想有什么美学原理可言?”
被逼“墙角”的我,不知怎么就冒出了那句“建筑的材料决定建筑的品质”的说法,进而以商讨的口气和诗性之思,反问那位自豪的女生:“我们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甚或用我们的眼睛,去抚摸一片泥质的墙面,木质的纹路,石头的自然肌理,或者一块老粗布,但有谁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甚或用我们的眼睛,去抚摸钢铁、水泥、塑料、玻璃、马赛克呢?”
上海女生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下不语。我则继续发挥阐释道:“关键是作为传统建筑材料的泥巴、竹木、石头以及我们现在拿来作装饰品用的老粗布,和我们人类有着天然的亲和性,因为它们都是‘活材料’,是内涵‘生命记忆’和‘自然基因’,和我们人类一样有过‘生命过程’的‘活材料’。这样的建筑与装饰材料,本身就对人体无害不说,经过加工利用后,还满足了人类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与大自然相亲相融的心理要求。而所谓的现代建筑材料,虽然其原料也来自自然,如矿石、石油、陶土等等,但经由现代工业技术的不断加工改造,其
原始‘生命信息’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冷漠的外形,也只有依赖结构而不是依赖自身品质的美感而进入‘建筑叙事’,是以再怎么宏大高蹈,也只能带给我们视觉的震撼和物质化的虚荣,而很难从精神与情感的层面感动我们。”
一时的临场发挥,让一位诗人开始触摸建筑美学的“思”与“诗”。
建筑是用来安顿人的肉身的,也是用来安妥人的灵魂的。尤其是现代人类,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建筑中度过,如何让其成为既“安居”又“安心”的“适宜”之所,实在是“要命”的大事。
故此,明白“适宜”为何而清醒“痛苦”所由,和浑然不觉于“不适宜”之“痛苦”中,毕竟是两回事。
从这一角度而言,《中国古民居观察》的苦心孤诣,正在于从精神的视野和美学的维度,在以西方为主导的主流时尚之外,为我们提交了一份有关建筑美学之“秘响旁通”的“心理坐标”——
—所谓“知常曰明”(老子),知“传统”而明“现代”。
这是建筑品质的比较问题。其实余平和董静提交的这份“观察”,还涉及到有关建筑的历史书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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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人类精神文明创造和物质文明创造的“双重文本”之物态呈现,建筑一向被珍视为“可抚摸的历史”。
无论是实地观光,还是阅读图文、欣赏影像资料,我们读古罗马,读旧巴黎,读圣彼得堡,读京都、奈良,读北京故宫,读苏州园林,读长城,读大雁塔,再读《中国古民居观察》中的“土”、“木”、“砖”、“瓦”、“石”系列——
—从殿堂到民间,从史诗性的“宏大叙事”,到古歌般的“个性咏叹”,历史的脉络与细节,大都会经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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