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那一年我25岁
唐山大地震那一年我25岁
作者：袁志军
来源：《慈善》2011年第03期
        那一年，我25岁，在唐山驻军医院政治处当干事。
        1976年7月28日，唐山之夜的那个“黑瞬间”，对我来说，是永世忘不掉的魔鬼般的梦。那天我去参加了一场劳动，感觉非常累，早早便睡下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把我从梦中惊醒，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似乎天裂开了口子。紧接着的是上下剧烈地抖动，大地仿佛也要塌陷，我如同蹦极被高高抛起又狠狠坠到床下。刚刚爬起还没站稳，整个三层楼房又像大海中失舵的航船拼命地左右摇晃，我先是被扔到窗前，后又重重地被甩到另一边的墙上……
        没等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随着轰然的倒塌，刺耳的惨叫，住在顶层的我似乎坠入万丈深渊。我想动不能动，整个人被砖瓦水泥柱紧紧挤压，身体剧烈地疼痛，到处流淌着热乎乎的鲜血。我想喊又喊不出声，嘴里鼻孔内塞满了呛人的墙灰粉末。
        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我猜想是哪一个不友好的国家对我们发起了战争，我认为自己被深深埋入了地底下，唐山是煤都，肯定地下已经被挖空了。原定的十月一日我就要结婚当新娘了，床底下的纸箱里是我刚刚买好的精美瓷器，这下子全毁了！寻思着新娘子是当不成了，下一个轮回只能是在地下层变成黑煤块儿啦！
        大概过去了五分钟，我听到了哭喊声，确认自己还在地面上，我来了精神，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活着出去！为保存体力我没有哭也没有喊，只等到有人在我的头顶上方呼唤：有人吗？哪儿有人？我才拼出吃奶的劲儿大声回应：有人！这里有人！
        我被战友扒出来以后，才知道发生了大地震，昨天还是环境优美的医院，已经变为废墟一片，全院一千一百多人震亡了一半，还有人被埋在废墟里。老天爷还算给我留面子，除了面部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一动就钻心地疼。当我被抬到篮球场水泥地上时，看到受重伤的战友早已躺得是满满当当，不远处摆放着面目皆非的遇难者尸体，不少是全家人同时震亡。
        人们被这凌晨3点42分发生的7.8级强烈地震吓傻了，震懵了，不会哭了，相互遇见面无表情，灰头土脸的问一句：你出来了！听到的回答是：你还活着？
        地震前一天全院最美丽的女兵颖颖刚从新疆探家回来，还给我一捧甘甜的葡萄干。我俩在一个科工作，曾同住一个宿舍好几年，她是假期未到而提前归队的。在转送伤员的大卡车上我俩紧挨着平躺在一起，她拉拉我的手微弱地说：咱俩都活着，真好！她的手很冰凉，我扭头看她，脸惨白，没有了一丝血。
        原本准备把我们送到天津驻军医院，没想到汉沽大桥被震断了，一车人便被困在汉沽一个临时搭建的大席棚子里整整三天，每个人的伤口都化脓、感染，我在发高烧昏迷中睡过去了两天。醒来时有人告诉我，最美丽的女兵颖颖去了天国，被埋在了一块盐碱地里，战友们给她的土坟上插了一块木板，用水果刀刻上了她的名字。我听后脑子一片空白，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相信她死去了，她的音容笑貌常常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固执地认为她去外地出差了，总有一天会回来唐山地震是哪一年哪月……
        在汉沽醒来后，这时的我头顶上裂开的口子发炎好像一个大馒头，胳膊肿得比腿还要粗，左大腿外侧已经砸掉一块肉深深地瘪下去一个坑，全身都是裸露的伤口，伤口发炎表面一层黄脓，散发着恶臭，不少绿头苍蝇粘在上面，我连轰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我问：是谁家的孩子在哭？有人回答：是你们政治处副主任家的二闺女小红，她父母弟都没了，只剩下她。我说，她刚刚六岁，才随军谁也不认识，但认识我，把她抱到我跟前吧！大热的天，不能让她哭了。有人说，都受伤了，谁能抱得动她呢？说得也是，可她离我约有二十米远，
使个劲儿地大哭，喊她也听不到，无奈我只好向她爬了过去，每爬一步浑身就刺骨地痛，好不容易爬到离她六、七米远处，实在爬不动了，就大口喘着气喊她的名字。她终于听到了，停住了哭声，愣了好一阵儿才认出了我，猛地扑过来，两只小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边拼命摇晃边尖叫着哭喊：我家人都没了，阿姨！你带着我呀！你要带着我……尽管她把我搂得很疼，但是一种母爱的感觉和女人的怜悯心，促使我也紧紧地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搂在怀里含泪点头答应：我带着你，我一定带着你！从那一刻起，我俩就结下了今生的母女情……
        我遵守了诺言，真的就给小红当起了妈妈，上班送她去幼儿园，下班接她回宿舍。转年的二月，带着她和我先生结了婚，我的公公、婆婆和先生非常地理解和支持，戎马一生的公公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我感动和欣慰：“咱家什么也不缺，就是缺人哪！一下子媳妇进了门，还有了孙女，大喜事啊！”后来又带着她一趟趟地跑北京，因地震受惊吓带给她的顽疾，每隔三个月就要跑一趟，一跑就跑到她十八岁；后来带着她参了军，英姿飒爽地穿上了军装，被分配在她父亲生前所在的唐山驻军医院工作；再后来带着她相亲，教她谈恋爱、写情书、装修新房、购买嫁妆、拍新婚照片……直到她有了自己的家，也做了母亲。
        一晃，三十五个年头过去了，每当看到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小两口一见到我就“妈”长“妈”短不离口，已上高中的外孙女一声声喊我“姥姥”时，我的心里比蜜还甜啊！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告慰她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地震后的两年中我始终不会哭也不会笑，仿佛一直是在梦中。在石家庄驻军医院时，哥哥、嫂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从邢台赶来看我，一见我浑身伤得没有好地方，嫂子搂着我哭成了泪人，而我却面无表情仿佛不认识她，一滴眼泪也没有。写《唐山大地震》的钱刚，震后先后三次到我要采访，我直愣愣地瞪着人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亲人朋友都说我被大地震震傻了。
        我最要好的女友沁当时在北戴河驻军医院工作，大地震后她心急如焚，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当听说我被转送到了太原驻军医院时，立刻让家住太原的母亲和弟弟去我。当老妈和弟弟大老远抱着两个西瓜到驻军医院，见到在那里养伤的我的战友时，得到的消息却是我死在汉沽了。老妈立时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在战友们的劝说下才把西瓜留下，弟弟搀扶着浑身无力的她走了。当老妈把我已死在转运途中的消息告诉沁后，沁悲痛万分，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还一个人跑到海边，含着眼泪把她亲手折叠的一朵朵白花扔进海浪中祭奠我……
        从石家庄驻军医院出院后，我瘸着腿，拽着剃成男孩子头、一刻也不离我左右的孤女小红回到医院时，战友们都很惊讶：你不是死了吗？原来他们都误把最美丽的女兵颖颖的死亡认定成了我，政治处也早就把我列入死亡名单向上级汇报过了。真是没想到！我曾经还是上过死亡名单的人。
        最近，地球又发怒了，日本发生9级大地震还伴随海啸和核爆炸，我国云南也发生了5.8级地震。
        再往前回顾地震发生过的国家和地区：玉树、智利、海地、汶川……尤其是我亲身经历的唐山大地震，只是一瞬间，多少高楼大厦土崩瓦解，无数人魂归天国，留下大量的伤残者和孤儿寡母……在大自然的灾难面前，人类变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助，没有了国度和种族，不分贫穷与富贵，自然灾害面前人人平等。
        唐山大地震中有24万多人失去了生命，我被战友从废墟中救出来的那一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每一个人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界，有一天还会赤裸裸地离去。生前官再大、钱再多、名再盛，离去时除了你的肉体什么也不会带去。
        大地震带給我们灾难，同时也让我们顿悟：珍惜每一天，善待我们的亲人、朋友和周围的所有人。因为，今生与他们有缘相识，下一个轮回未必再相逢……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生命中我们应该如何去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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