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地震追思:父亲的手稿
苏新华
在中国地震史上,迄今为止,唐山地震是唯一在震前有地震工作者追踪震情奔赴现场并在地震极震区殉职的一次地震。当时,在全国的地震队伍中,专程赶去唐山的就是河北省地震局地震地质组的六名地震工作者,最后六人小组在唐山极震区全部以身殉职。
这六人小组带队的组长苏英俊,是我的父亲。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父亲赴唐山前前后后的真实情况如实地写下来,这不仅仅是追思,也是一种反思。
(序)
回忆唐山地震是件心痛的事。
时光流逝,万物轮回,从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三十二年间,中国发生了两次毁灭性的大地震,成千上万生命瞬间化为乌有,数以百万计的人们顿失亲人,地震带来的伤痛牵动了亿万人民的心。当灾难来临,人类是多么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可是在灾难面前,人类的亲情和爱的情感呈现得淋漓尽致,处处都闪现出了人性的光芒,那些生死离别的诉说、人间真情的流露,总是令人潸然泪下。
汶川地震让人联想起了唐山地震。其实,我时常还会关注有关唐山地震的文章,每次当我看到“唐山地震”这四个字时,我都会想起我的父亲,可是三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写过自己的父亲,哪怕是只言片语都没有。唐山地震的日子我不愿想起,但也从未忘记。
当再一次把父亲的遗物打开,看着父亲在唐山留下的支离破碎手稿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波涛起伏、思绪万千,心中思念父亲之情犹如潮水奔涌,阵阵地敲击着我记忆的闸门。追忆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人生旅程中竟是那样残酷。
1976年,我的父亲苏英俊在河北省地震局分析预报室工作,当时任地震地质组副组长,负责组里的技术工作。在唐山地震的前夕,父亲带领地震地质组共六人从石家庄奔赴唐山,对那里的地震地质进行现场勘察……
(一)“唐山要发生大地震”
父亲离开家去唐山是在一个早晨,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那天早晨,我们全家起床比往常都早,父亲要启程走了。我起床后看到父亲在客厅收拾东西,母亲在厨房用扇子扇着炉火做早饭。平时一向豁达开朗的父亲看上去有些沉闷,我注意到地板上放着父亲远行用的大挎包,
挎包里装得鼓鼓囊囊的。父亲每次出差都是用这个大挎包,挎包上有两个醒目的大字:"冀震"。
我知道,早饭后父亲就要远行了。
早饭还没有做好,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背上了挎包,他说来不及吃饭了,然后就准备出门。他打开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去,然后把门又慢慢关上,父亲把挎包重新放回地板上,突然把我的哥哥拉进里面的房间,然后把房间门关上,我奇怪地看着。过了几分钟,父亲打开门和哥哥一起走了出来。我望望父亲,父亲脸有些凝重,我再看看哥哥,他则是满脸的疑惑。父亲对我和妹妹说"你们一定要听妈妈和哥哥的话”,我和妹妹答应着。父亲和我们全家告别后,背上大挎包就出门了。
等父亲出门以后,我好奇地问哥哥:"刚才爸把你叫到里屋说什么了?还那么严肃认真。"哥哥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爸今天是怎么了,爸说唐山可能要发生大地震,他必须要赶往唐山。"哥哥又说:"爸说咱妈身体不好,如果他在唐山万一有什么意外,让我照顾好你和妹妹。"
当时我还嘻嘻地乐着:"那怎么会呀,咱爸就是搞地震预报的,如果真有地震发生,哪能砸着他。"说着说着,我们一家一齐冲去阳台,从楼上望着远去的父亲,父亲没有回头,渐渐消失。
没有想到,这次和父亲的告别竟是永别。
哥哥后来几次提起父亲临走时的嘱咐,都是捶胸顿足、悔恨万分。当时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的话后来竟会成真。那一年哥哥16岁,我14岁。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几个片断让你清晰地记上一辈子,那都是刻骨铭心的事情。至今我都难以理解,父亲在临行前已经意识到了唐山要发生地震,而且还是专程去那里追踪震情,可是,还是走了一条不归路。
父亲离开家的这一天,是唐山地震即将发生的前一个多月,1976年6月22日。
(二)奔赴唐山
震情就是命令!
1976年6月22日这天,河北省地震局分析预报室地震地质组几乎是倾巢出动,他们登上一辆越野吉普车从石家庄出发奔赴唐山。这次的唐山地震地质勘察任务,父亲受命为地震地质赴唐滦勘察六人小组组长,成员有贾云年、黄钟、王素吉、周士久和阎栓正。
河北省地震局的赵喜柱(后调往河北省地质局)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况说:“他们几个是河北省地震局的技术骨干,他们刚从内蒙古和林格尔地震现场回来不久,还没来得及休整,可是震情就是命令啊,哪里需要就要
立刻奔赴哪里!”
6月23日,六人小组到达唐山。
河北省地震局地震地质组这次的唐山行动是为了取得现场依据。父亲的手稿中写着是对唐山和滦县两个地区进行地震地质现场考察。 曾任河北省地震局分析预报室主任罗兰格(后升任河北省地震局总工程师)后来回忆说,地震地质组去唐山现场是为了查明地震危险性,取得第一手观测资料。
现在让我们再往回追溯一年,即1975年,看看当时华北区域的震情背景。
其实,早在1975年海城地震前,华北震情已经显露,国务院1974年6月29日发布69号(国发[1974]69号)文件,传达了《关于华北及渤海地区地震形势的报告》。文件中震情范围涉及到了七个省市: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山东和辽宁。
1975年2月4日海城地震以后,华北区域地震异常并未消失,中长期预报指出北京、天津、唐山、渤海区域(辽南)和张家口近年来仍然将面临5级以上地震。
1975年上半年,河北省地震局地震地质组运用地震板块学说,根据华北地区地质构造背景及构造应力场和历史地震活动,提出了中长期预报:在七十年代末期河北北部地区可能发生7级以上强震。
这一年里,华北区域地震异常频繁告急,震情范围不断扩大,除“京津唐渤张”外,北京南部地区也开始受到怀疑,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直到河南安阳;与此同时,北京西部方向震情范围继续向西蔓延,进入山西腹地。当时华北的震情形势错综复杂、众说纷纭,各个地震台站都密切监视着华北局势,地震工作者们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1975年底,国家地震局召开了全国地震趋势会商会,在会上河北省地震局地震地质组的意见是:根据海城地震后华北北部的地震趋势,未来大震将沿着东西向阴山构造带向西迁移,沧东断裂带东北端与燕山东西构造带交接的滦县地区可能面临6级以上地震。
王运启(原河北省地震局分析预报室水化组成员)谈到当时的情况,说他们地震部门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紧张的期待和高度的忧虑中进入了1976唐山地震是哪一年哪月年。”
记得那个时候,我家刚从省地震局办公楼里的临时宿舍搬去了新建的在石家庄市建设大街上的宿舍。搬家过去不久的一个周日早晨,父亲的同事黄钟扛着水泥袋来到我家,他和我父亲用砖和水泥垒了一个火炉子。父亲说家里煮饭有了着落,今后他周日就不能再休息了,平日也得要加班加点。
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父亲苏英俊和贾云年、黄钟等为核心的地震地质组将华北目标逐步锁定到了唐山和滦县。父亲的手稿里圈着:唐山--滦县--迁安--抚宁。
1976年2月份,父亲开始策划地震地质组对唐山和滦县进行全面勘察的工作,并制定了赴唐山和滦县现场勘察的具体计划。3月3日,他写下了对唐滦地区地震地质进行全面勘察的正式书面请求报告。
(图1:我的父亲苏英俊)
3月初,地震地质组开会,在会上讲了关于地震地质组要去唐山和滦县进行现场勘察的计划。父亲还布置了具体工作:
(1)赴唐山前全组全力以赴搜集与唐山和滦县有关的地震地质信息和资料;
(2)一切与唐山无关的出差任务全部取消;
(3)无限期推迟已经安排好的邯郸地区地震地质编图的审查和验收工作。
这样,地震地质组关于唐滦勘察的前期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全面展开了。
3月上旬,父亲和组里同事共五人到国家地震局汇报。在北京,他们还特别到中国科学院总部寻求紧急援助。当时的地球物理所等一些与地质有关的单位名义上属于中科院和国家地震局双重领导,但实质上是中科院说了算,深入这些单位搜集数据需要中科院出面。父亲的遗物中有一些中国科学院出具的介绍信,其中一封写着介绍苏英俊等五人前往地球物理所联系工作等事宜,介绍信的日期是1976年3月11日。
4月初,父亲写的唐滦勘察计划获得了分析预报室领导和局领导的正式批准,并定于4月20日出发。父亲的手稿里写着唐山和滦县的勘察工作预期一个月完成,这样5月下旬就可以拿出唐山震情的现场依据了。
当时,地震地质组在分析预报室倍受重视,地震局领导也表示给予全力支持。为配合这次行动,时任河北省地震局副局长的苗良田,即刻通知唐山地区地震办公室对唐山地区各级地震机构、专业台站、测点进行彻底检查,并且准备4月下旬亲自去唐山验收。时任河北省地震局业务处处长侯立臣(后调往山东省地震局)也动员各个组密切注意来自唐山的数据信息,他自己则计划去唐山周边地区的地震台站检查对唐山震情的监
测工作,他去的第一站是沧州。分析预报室领导层也重新规划,并抽出一名副主任下基层检查工作,第一站是去廊坊检查那里新购置的地震测量仪器的部署情况。这样,河北省地震局围绕着唐山和滦县开始撒下震情监测大网。
获得了局里和室里的信任,父亲和地震地质组的成员们异常兴奋。他们当时雄心勃勃、士气高涨,似乎非要捕捉到华北区域的这次大震不可。
(三)节外生枝
父亲和地震地质组的成员们更加紧张备战唐山和滦县。可是,他们还没有出发,地震突然爆发了!
地震发生在半夜,是后半夜。记得父亲那天夜里被人急促敲门叫起,有人紧急通知,华北地区发生了大震,地震强度初步判断至少六级。那一夜,整个地震局阵阵骚动,几乎所有的的人都从睡梦中被吵闹起来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地震,父亲和地震地质组的成员们被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没有料到华北大震这么快就来了。
在地震的时间上,他们判断错了,另外,地点判断也不对。本来父亲和地震地质组孤注一掷认定唐山了,可是这次华北区域的地震确确实实不是发生在唐山,而是同属华北断块区的内蒙古的和林格尔。
内蒙古的和林格尔!1976年4月6日的凌晨时分!
的确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当时河北省地震局院内沸沸扬扬、一片哗然。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和林格尔是在北京西北部,不是东部,方向判断错误。这次的地震使得父亲和地震地质组的人在地震局内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们的威望一落千丈,情绪也跌落到了低谷。
地震地质组的这几个人一直从事地震板块研究,他们知道,内蒙古和林格尔与唐山并不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个地方,从地震地质学角度看,它们同处于华北断块区,内蒙古和林格尔位于阴山---燕山断褶带和华北鄂尔多斯断块拗陷的交汇部位,唐山位于阴山---燕山断褶带和华北平原冀渤凹陷的交汇部位。
内蒙古、河北两省虽说是近邻,可是和林格尔与唐山不是一个近距离,两地相距长达500公里,将两者关联在一起是不是有些牵强附会?内蒙古和林格尔的地震与原来预测的唐山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团团的迷雾,地震地质组原来的计划安排一下子全被打乱了。
事关重大,刻不容缓。地震地质组带着疑问,临时被安排去内蒙古和林格尔地震现场调查。这样,整装待发原本计划赴唐山的地震地质组的大部分成员,他们连夜开始阴阳差错般地陆续去了内蒙古的和林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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