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诗歌的“意义”
■ 王晓生
1980 年代初的“朦胧诗”论争已经过去 30 年了,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些历史材料,当初为了给它争取一点历 史合法地位竟然要花去那么大的力气,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历史最终还是接受了朦胧诗;最广大的普通大众 也接受了朦胧诗,现在大概很少听到有读者说读不懂朦 胧诗而不喜欢它了。这样的命运对于新生代诗人(于坚 们)来说就复杂得多。他们的诸多努力也得到文学史的 回报,要写一本当代中国新诗史肯定少不了他们的历史 地位。然而历史地位归历史地位,大众阅读归大众阅读。 历史地位的取得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有时候是一个很 “精英”的阅读趣味在起作用,大众的力量“介入”是很少 的。对于普通大众来说,新生代诗人的诗歌恐怕很难引 起他们的阅读兴趣。面对如此尴尬的情形,我一直在思 考,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新生代诗人于坚们的诗歌很难引 起普通大众的阅读兴趣这样的现象?我在这里选择于坚 作为认识问题的一条路径。
人物描写于坚也许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问题的秘密通道。 朦胧诗后无论哪个诗歌流派,叙事性的增强是一个有目 共睹的事实。比如在孙文波理解的 1990 年代的诗歌美 学特征中,一个重要方
面就是叙事性。① 于坚自己没有 正面说过他在诗歌中增强叙事性的努力,他拥有他自己 的另外一套诗学表述词汇。然而我还是愿意用叙事这两 个字来总体概括我阅读于坚诗歌的感受,当然他还有他 自己的特点,比如那独特的口语诗句,还有那“切割”生 活细节的选材。这些都总体构成于坚的诗歌美学特征: 口语语感与细节叙事。
于坚的这个风格的形成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大概可 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更多地继承了中国传统古 诗和朦胧诗的传统,从他开始写诗到 1984 年《他们》的 创办开始自觉探索属于自己诗歌美学为止。下面是《作品 2 号》中的一段文字:
我把白昼一饮而干 金酒瓶抛给上帝
泰妍事件它漆黑不语
一条剑鱼飞进天空 又掉下
今夜是一颗流星 风走到你的背后
轻轻地舔你的纱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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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脱脱一副朦胧诗北岛们的诗歌风格:悲壮崇高而 又清丽婉转,粗犷而又细腻,英雄主义式的孤独。于坚初期的诗歌写作更多地体现了当时主流朦胧诗的美学特理征。对一个想成为优秀诗人的人来说,他是不甘愿做“时论与代大合唱”中一员的,何况那个时代的诗歌光芒已经被 创作比他更早登上历史舞台的诗人收走了。对于于坚来说,寄人篱下是不甘心的。作者这时于坚开始了自己的探索。作为对朦胧诗的反家叛,于坚创作了带有自己鲜明特的口语叙事性诗歌。 品 正如他自己指出的,《尚义街 6 号》发表后,中国诗坛开 究 始了用口语写作的风气。他始终处于探索的最前沿。与《作品 2 号》写在同一个时期的《作品3号》风格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年绿荫荫的阳光筛过我的思想
和甲壳虫和草叶和一条蛇一起躺下
我用松树的头发编着一个弹弓
痒痒的浆果味长满我的双耳
长角的黄鹿在山坡上猜测着我
兔子笑眯眯地告诉熊我不是一只蜜蜂
整首诗歌似乎在暗示什么,背后一双神秘的眼睛在开合不定。神秘在美学传统中就暗示着深度。如果你试图探获其文字皱褶中的“隐喻”,可以说那就走错了道路,掉进了于坚给读者设好的陷阱。诗歌的魅力就来自于这“陷阱”,于坚诗歌中口语叙事性因素独特之处就在这里。其 实他自己并无意给读者设置“陷阱”,只是读者走错了路,错把“河流”当“陷阱”。于坚在自己掘的语言的河流 中晒着太阳,捕捉着来自身体内部的感觉。他在诗歌的 语言中与身体内部的感觉交相拨弄奏乐,不需要意义, 不需要深度,唯一剩下的就是感觉。他的很多诗歌就用 叙事来捕捉这种感觉。于坚是诗歌史上的“老百姓”,而 不是“文化人”,他生活在世界的“表面”捕捉着属于自己 的细节和感受。然而那简单的神秘却戏弄了许多读者。 这些诗歌还没有完全摆脱朦胧诗的影响,可以说于坚正 处于裂变过渡时期。这类诗歌包括《河流》、《高山》等。
第二个时期是《他们》时期的于坚。他在这个世界面 前,永远是冷血动物,宇宙中上演的故事,没有什么能逃 出他的眼睛,然而却又总是似乎麻木不仁。他的诗歌充满 纯冷静叙事,在冷静中刻意回避意义暗示,力图完全摆脱 朦胧诗诗风的影响,做一个彻底的“革命
先锋者”。诗人温 馨而冷静地拥有着自己的心灵、享受着此在的生活。平静 中又似乎有点嘲讽。是繁华享尽劫后余生的平静和安详, 还是初阅世事的风华正茂青年的佯酷?于坚的诗复杂得 让你难以琢磨。这个时期最值得注意的是《尚义街六号》、《罗家生》、《春天纪事》、《贝多芬纪年》等等。因为这些风格独特的诗歌,于坚声誉日隆,也遭受了很多非议。正如他自己说的,通过这些诗歌描写存在着的世界,不想激发读者对生活的虚构能力,而想激发读者对存在的确认。于坚用特有的诗歌语感来激发和感知存在,来对应和拥抱存在。《罗家生》和《春天纪事》试究 图完全摒弃诗人的“见识”,仅仅做一个生活的见证人和记录者。《贝多芬纪年》用“共时历史学”的方式把不同地点同时发生的事实置放在一个平台上,让读者去参观,至于“效果”和“目的”却渺无消息。在于坚这里,平面即深度,那是没有深度的深度。诗歌是语言的游戏,更是感觉的嬉戏。于坚漠视中国强大的“诗言志”的传统,我行
我素,做了一次彻底的诗歌观念革命,让人们目瞪口呆,以致于在美学趣味上很难被习惯和接受。 用于坚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从隐喻后退。这个口号一出世就震惊了当时的诗歌界,时至今日余波未消。众 所周知,隐喻是诗歌这种文体得以存在的本质方式,甚 至可以说隐喻也是语言存在的基本方式。因为这个主张,于坚遭受了误解,引起了纷纷的议论。
于坚的许多诗 学文章,就像他的一些诗歌一样,那充沛的想象力和概 念繁殖力,充满了神秘的诱惑力,对读者的想象能力和 理解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于坚用隐喻击破隐喻,在 深渊逃离深渊。隐喻已不是传统的隐喻,深渊已不是以 前的深渊。不高明的读者没有清醒觉察到这一点,不禁 要责问:于坚,我们上你当了,你叫我们从隐喻后退,拒 绝隐喻,你自己不也写隐喻诗吗?你自己不也使用“比 喻”性的词汇来造句吗?你代表性的长篇史诗《0 档案》 不就是隐喻性的杰作吗?
我们必须注意到,许多于坚式的概念有他独特的含 义,不能以常规的意义来理解。于坚所谓的“从隐喻后 退”是指一种文化立场,不能以句读来解读。拒绝隐喻就 是拒绝传统的隐喻性的诗歌文化,挣脱“诗言志”的无所 不在的可能性;就是要砸断词汇背后胶着的千古不变的 意义锁链,开放诗歌词汇新的使用可能性和活力。其实 无论是在句读还是结构上,于坚都不可能完全逃脱常常 所谓的“隐喻”。
鞭长莫及是什么意思1991 年于坚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被普遍认为很好 的实践了“从隐喻后退”的《罗家生》,“现在检讨起来,在 审美趣味上是相当传统的。至少,它仍旧是一首隐喻性 的作品”。这句话提示我们,一方面要做到完全逃离隐喻 的传统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即使是于坚意义 上的隐喻也是这样。这一点于坚也许曾经估计不足,在 自己设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致到了危险的境地。到了
1990 年代,他对此认识比较自觉,在后面再谈。如何与 传统取得微妙的平衡,只靠诗人的天生才分,只靠理论 探索是不够的,还要付出艰苦的创作实践。借用于坚的 “历史”和“传统”两个概念,处理好了这个平衡就能进入 传统,处理不好就只能成为历史。在于坚看来,“历史是 体的整体的美学氛围,传统是个人的具体的文本。诗 人既要在对传统的反叛中创造历史,又要让这历史成为 一种新的传统得以延续”②。这段话写于 1990 年代中期, 隐含着的是不轻松的历史意识!在 1980 年代,于坚还没 有意识到这一点吧,所以他在 1990 年代又不无感慨地 说道:历史来自体和革命,而传统来自个人和保守。
1980 年代的前卫诗歌革命者,今天应该成为写作活动 中的保守派。正如爱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说: 任何包括一个超过 25 岁仍想写诗的人,历史意识几乎 是绝不可少的。这种历史意思包括一种感觉,不仅感觉 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过去的现在性。有了这种历史意识,一个作家也就成了传统的一部分。为了寻与传统的妥协和平衡,于坚开始了新的探索。 这种新的探索大致开始于 1990 年代,从此也就进入在吸收转
河老虎化我们丰富的大诗歌传统,也很有希望生成一个新的诗歌传统。 如何与诗歌传统取得一种融合性的平衡关系?对了他的创作的第三个时期,代表性的历史文本是 《0 档 案》。“0”是一个伟大的隐喻,它象征着围城;是原点,也是 终点;没有方向,却向四周发散,处处是方向。把叙事性、 小说化、口语感、隐喻性复杂地融为一体,这是于坚的伟 大创造。这样一来,于坚从一个独特角度迂回地接近了传 统。还有那首作者反复修改琢磨的《飞行》也取得了同样 的成功。那充沛而神秘的想象后面若隐若现的隐喻,丰厚 复杂得确实让人着迷,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写《罗家生》的 于坚。在这两首长篇巨著中,于坚把自己多年来的探索和 我国古诗、朦胧诗的传统给予了高智慧的结合,我们可以 看到于坚把握诗歌这种文体的成熟能力和丰富潜能。
于坚是一个很自信的诗人,他身上的创新精神永远 都不会消歇,你只要去注意他的一系列诗篇的名字就能 感觉到这一点。从《作品 1 号》一直写到《作品 201 号》, 一反诗歌题目追求诗意的传统,给读者一个刺目的印 象,那强大的数字延伸性似乎暗示了他的探索永远不会 停止。他的一系列以“事件”命名的组诗,其中包括:《停 电》、《挖掘》、《翘起的地板》、《装修》、《围墙附近的三只 网球》、《三乘客》、《棕榈之死》等,都表现出了作者强烈 的探索欲望。
加勒比海盗好看吗《围墙附近的三只网球》最能代表于坚如何把自己 的诗学气质和诗学传统结合起来的努力。诗人采用其一 贯的方法,把自己的瞬时感受和经历无限拉长,喋喋不此,于坚自己的看法和许多批评家对他的看法是矛盾 的。于坚说:“我常常感到被误读的苦恼,我也许是在根 本上最被误读的诗人。我自以为,作为诗人,我无论在诗 歌的语言上或主题上都是一个原在的或甚至是后退的 诗人。我或许真的引起了一些读者或批评家的注意,但 我以为我受到注意的那些因素,在我看来,恰恰不是我 在前进或我创作了什么,我所作的无非是使诗歌回到它 来的地方去,或者回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去,回到那个‘不 知道’的时刻去。如果这可能的话。我其实不太理解所谓‘先锋’一词与我的诗歌有何关系。”我们该如何认识这 个矛盾?这个矛盾的实质就是有关于坚的诗歌与诗歌传 统关系上评价的分歧。
要认识和理解于坚如何处理和传统的关系,必须从 分析他的“隐喻”概念入手。于坚的一个著名主张是“从 隐喻后退”。“隐喻”在他的词汇系统中有其特殊含义,是 指一种传统的文化意义链,用他自己的另一些相反的词 汇来说就是非“元隐喻”,非“命名”,非“原创造”。对我们 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来说,“隐喻”起到一种遮蔽“在场”的 作用。而每个个体生命“在场”是世界保持其丰富性的必 要条件。中国的诗歌传统就是“隐喻”的奴隶,“隐喻”成 了专制的语言暴力,隐喻系统就是一种专制主义。依靠 “隐喻”人说不出他的存在,他只能说出他的“文化
”。因 此于坚主张:“诗是从既成的意义、隐喻系统的自觉地后休地去唠叨,似乎是在卖弄他制造语言的能力:有时复 退。”“对隐喻的拒绝意味着使诗重新具有命名的功能。”沓而有气势,有时仿拟而有古风(四言《诗经》),有时来 一两句恶作剧的比喻显得不俗不雅也亦俗亦雅。他的诗 歌语言一些时候难免显得有些拖沓,但读来绝对不会觉 “诗不是一个名词,诗是动词。” 于坚的许多优秀诗歌就是用他的绵长之舌去幽雅
地解剖瞬时的生命细节,许多细节的秘密在他手中轰然 作 家 作 品 研 究
得枯燥,反而觉得趣味盎然:原来生活的细节还可以如 此来感受和体味。于坚是这个世界最出的细节摄影 师,他有能力用如此多彩多姿的不洋不中不古不今的语 言来讲述世界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于坚用无数个 特写镜头创造出了一个特有而完整的世界。从某种意义 上说,于坚的诗学就是细节的诗学。读着《围墙附近的三 只网球》前面的诗句,似乎又是《罗家生》一样没有“意 义”,然而结尾:“这一幕决不是疯人院的游戏 / 那意思 很清楚 同一事物 / 可以看成两种东西 / 在这边是不可 逾越的高墙 / 在另一边 是天空”却给人无穷的联想,使 前面“唠叨”的口语叙事构成一个强大的隐喻肢体。于坚 洞开,世界的意义也就焕然一新。他的一首诗歌的标题 就叫《嘴巴疯狂地跳舞》。于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庖丁,
他不喜欢解整头的“牛”,却痴迷于一个个细小的“骨 节”。甚至解“骨节”也不是他的目的,那只是手段,展示 刀子的光芒才是他的兴奋点。因此他选择的诗歌题材就 与众不同,只要看看他的诗的题目就知道了:《一只蚂蚁 躺在一棵棕榈树下》、《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一枚穿 过天空的钉子》、《下午一位在阴影中走过的同事》、《在 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等。于坚为了 展示他的刀子的锋芒,把世界切割得零散不堪,也把传 统的诗歌美学打得七零八落。对此,于坚有一个著名的比喻:“不存在写诗这件事,诗不是切开世界的一把刀子之类的工具,把世 界的皮剥开,以露出内核。它不是刀子,也不是内核,它 是切削这个动作的过程。”“刀子”的“过程”就很好地描 述了于坚的诗歌美学。于坚在他的诗歌中创建了属于自 己的过程诗学。一切都是过程,一切都是在路上。于坚喜 欢的是过程,不管是死还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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