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纯粹的青春
傅元峰(以下简称“傅”):于老师,您觉得《青春》办得如何?为什么乐意把自己的作品投给《青春》?
于坚(以下简称“于”):这是我青年时代就比较向往的一个刊物。我上世纪80年代就在上面发表了作品,相当荣幸。青春一直坚持着一种纯粹的文学品位,在今日文坛不可多得。对于我,发表不重要,谁发表非常重要。
大象的鼻子有骨头吗傅:我们先来聊聊家常吧。您的名字是您父亲取的?
于:我的名字,本来按照我们这个家族,我是大字辈,我应该叫于大什么,我父亲给我取了于长风。“乘长风破万里浪”,取自他给我讲的《宋书》里的故事。但是后来母亲看着经常哭,体弱多病,大病,,差点死掉。我耳朵不好就是因为那个。所以他就把我的名字改成于坚。很小就改掉了,可能没有注册就改掉了,他希望我坚强一点。
于坚:写作就是对语言的回忆傅元峰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于坚
中国著名诗人
傅:您的家人,您感觉是什么时候他们突然意识到身边生活着一个大诗人?
于:可能不会吧,不会有这种意识。可能我父亲在他晚年,说了一句,“你写得不错”。我一生都在等这句话。我最在乎的就是他怎么看我写的东西。在我心目中我父亲写得是最好的,整个童年时代。他的古体诗写到他们单位的人戏称他 “小陆游”。
傅:他对新诗有什么看法吗?
成才的名言于:没有谈过,他可能不写新诗。但是他以前在中学组织过文学社,在大学也组织过骆驼社,我估计他就是写过,也毁尸灭迹了。
我和我父亲基本上不交流。他做什么我看着就是。他要写春联,一到春节他自己撰一个春联,我们就跟着他抹浆糊什么的,把那个春联贴在我们家门上。他会买一些书给我看,《三字经》什么的。我背诵《三字经》,背错一个字,手伸出来,啪,那个尺子就那么打下去。他教育我的方式是旧时代的那种方式,就像我父亲是我的私塾先生。
他给我订《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中国少年报》。这三个东西是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挎着绿的邮包送到我们家来。敲门,“哎,你们家的”,进来,《儿童文学》。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
要在外面敲门。那是我少年时代比较美好的时光,这个书送来,要从头读到尾,有格林童话,有苏联的童话。他自己订的《收获》《观察家》这些一般人不会看的东西,我很小就看这些。
傅:当时有没有“灰皮书”啊,内参啊,发到他们这一阶层的官员那里?
于:灰皮书外省没有。他每天带回《参考消息》,我对西方的了解大部分通过《参考消息》,当时能看的人非常少。我初一都没有毕业,忽然学校里面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可以继续读书,一个是你可以去工厂,那个时候工厂非常缺人。我母亲说,你还是去工作,因为你父亲不在这里,我一个人负担太重了。而且那个时候我不喜欢化学课,数学课,不喜欢上课,这是一个好机会。而且工人阶级地位非常高,我就去当工人。
傅:当时外号“排骨”的师父,他会和你讲上海的事情吗?
于:那个工厂主要有两种人,四川来的和上海来的。我的车间基本上都是上海人。他们可能不会描绘大上海的事情。就和我父亲一样,任何资产阶级的,关于政治的,都不谈。但是他们会在车间里跳舞,华尔兹,就在机床旁边。我小时候在工人文化宫就看过跳这种舞,他们跳舞,我就知道他们以前在上海是跳舞的。跳得很好,每一个人都会跳,也会偷偷在家里组织舞会。
傅:第一首写的词,现在还能记下来吗,1971年的时候?
于:《采桑子》,背两句给你听。“春光里,大路东,飞出一条金长龙。”是说那个矿车,要运走的时候,一节接着一节,拉出去像龙一样的。那时候我还在写古体诗,对古体诗感兴趣,所以就会背诵,背平仄,背《唐诗三百首》。跟着一个比我大的人,他也写古体诗。我们俩经常去郊外,边走边写,写了很多。也写赋。考大学考完写了一个赋。
我20岁的时候在市里的图书馆看书。有些图书馆1973年左右就开放了,省图书馆,在动物园旁边,我去那里借书。翠湖公园这个图书馆,我也去看。还有母亲她们学校的图书馆,盘龙区的图书馆。我会发现很多图书馆,我想看书嘛。因为书也不多,我可以把那个图书馆的文学类的书基本上看完。那个时候工厂不是每天都有电,有时候一个月都在停电。早上去上班,进去,今天停电,大家一阵欢呼,回家。我就去图书馆,坐在那里看书。
傅:1970~1975年你的读书生活还是蛮重要的。好友管理
于:非常重要。我在的那个工厂,知识分子类的精英,那个厂里有很多。他们很喜欢我的诗,现代诗。在工厂里不会私下传阅,我只是和几个人关系比较好,画家,给他们看。
傅:您的艺术趣味是不是和这个时期的交友有关系?
于:这个厂就有这种氛围,很多人都喜欢文学,所以有很多地下的东西流传。很多工厂里的朋友,今天借这本书给你,明天借这本书给你。
2.诗歌最初的发表方式
傅:考上云南大学之前就知道有“犁”这个社团吗?
于:对。因为在《地火》认识了李勃。《犁》是李勃他们77级在大学里创办的,我一进大学他们就我约稿。《犁》第一期登了我的《滇池月夜》:“现在是绝对的黑暗……”,系党组织书记拿到大会上去念,“比孙髯翁的诗还要灰暗”,在全系大会上点名批评我。
傅:用大卫这个笔名发表的。
于:在《滇池》上。他们在《犁》上面看见这些诗,选择了一些,在《滇池》发表。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内的刊物发表,高兴得不得了。
傅:当时您说“已经完成了一个诗人的准备阶段”,在《拒绝隐喻》后记当中,具体地说一说为什么完成了这样一个阶段?
于:后来我的思想走向存在主义、现象学、反本质主义的基础,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形成了。我那时候就不喜欢浪漫主义的东西,不喜欢风花雪月的那种东西,这一路是从鲁迅那里来的。鲁迅到俄罗斯文学,主要是契诃夫。那时候我阅读文学作品的标准,我喜欢客观的,歌德的谈话录。歌德认为“一个健康的、上升的时代是客观的,一个病态的,下降的时代是主观的”。那时候这些东西在我的脑袋里已经
形成一个系统。1980年代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我们在大学里面每天在讨论这个,我认为那个时候存在主义这种思想,我们是把握到了,没有把它作为一个时髦的观念。那时候大学很多人都在看萨特的存在主义,但是他们后来又回到本质主义去了。
那么为什么后来我回到传统呢?存在主义、现象学和中国古典思想是暗通的。它表述的方法不一样,但是它看世界的立场是一个东西,当你还不能回答“为什么”的时候,最好先说“怎么样”。一开始可能我也是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写想象的,虚构的。和人生、日常生活无关的东西我也写过很多。但是到了上世纪80年代,慢慢地就转向对日常生活的关注。那时候我们在尚义街六号经常的话题就是攻击朦胧诗。朦胧诗当时是主流,红得发紫,《诗刊》什么的都在登朦胧诗。我们尚义街六号的朋友就认为,那种东西有一种浪漫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春期写作的倾向。但是我们不会写文章来说这个,只是自己的写作和那个不同。我看到《今天》的时候,文学上的造诣完全成熟了,屠格涅夫,《契诃夫论文学》这种书我都看过了。我对文学的观点完全(成熟),和对朦胧诗一样的。我看朦胧诗,觉得到了黑暗里面,和我一样在写作的人,但是我对他们写的东西,我认为是比较小资的吧。
傅:第一篇给您的诗写评论的是谁?
于:太早了,发表在《飞天》上面,是昆明的一个朋友写的,那个人叫张福言。他在房间里面写那个评论,母鸡被人偷了。他见到我就说:“为了给你写那个评论,我的老母鸡都被偷了!”他评论的是《圭山组曲》,就获奖的那组诗。
尚义街六号本身就是一个批评家俱乐部。每个人抱着诗,抱着小说看,看完就开始评论。尚义街六号对我是——如果你青年时代,你没有这种朋友,或者说你总是遇到他们每天都在打击你,你就写不下去了。我在那里,我的诗被他们背得滚瓜烂熟。每天都在说于坚的诗不错,这对我写作起了重大作用。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诗不能发,寄出去退回来,上面写着:“继续努力吧!”
傅:对,这是一种发表方式。
砂锅豆腐的做法于:因为那个时候是朦胧诗的天下嘛,我这种什么“烟囱冒烟了,工人去上工”,这种叫作诗?所以唐晓渡真是独具慧眼。他给我写了一页纸的信,当时那个信写得我很感动。他也不落名。以前编辑回信,不能落名的,他不能和作者建立私人关系。所以我觉得那个时候能在《诗刊》发表作品,真是非常荣耀的。那绝对是黑暗里面,他把金子挑出来,没有今天这种乌七八糟的关系。因为那个时代有了不起的编辑,才会有我们这一代人。
傅:现在回过头来看,其实是一个大事件。不仅仅对您,对整个诗歌的发展都是一个大事。
于:现在都不可能发生了。
傅:当时您提到了“Pass北岛”这个口号,具体到底是谁第一次提出来这个口号?
于:不是我。那个是程蔚东说的,他在浙江的一个小报上写的“Pass北岛”。
傅:在他喊出这个口号之前,其实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反思了。
于:对。我和韩东,就完全不一样。我对朦胧诗虽然不以为然——我大韩东10岁,我和朦胧诗那些人年纪差不多——我的阅读经验和他们是一样的。我看那么多惠特曼、契诃夫,我怎么会认为这种诗好?我只是觉得这个时代终于有声音出来了,在这个意义上我肯定朦胧诗。
傅:韩东也蛮矛盾的。他实际上推翻了它。
2010小说排行榜于:他前几年写文章,说北岛是他的“父亲”。对我来时,我不能这么说。我的“父亲”是李白、杜甫。
3.汉语是谁
傅:《赤裸着晚餐》是您的第一部小说吗?
于:不是第一部,还有《女娲造天记》,当时他们约了我,仿鲁迅的《故事新编》。小说我以前在上世纪80年代就写过一点,写得不多。其实我什么都在写,我没有那种文体的概念。我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诗人?我认为我就是一个文人,文人就是“写一切”。你说苏东坡他是诗人,散文家,还是书法家?他都是。
傅:前两天南大的一个学生采访我,问我怎么提高写作水平。我说“写作水平”是一个很怪的说法,你能说杜甫“写作水平很高”吗?什么叫写作水平,它是一种技术训练。写作不是那么回事。
于:汉语它有一点是,你只要不断地写,怎么都会越写越好。你不会越写越坏。这个我觉得非常神秘。就像中医,越老越准。
傅:好的速度不太一样。
于:相对于这个人。汉语的可塑性太强,我们用这种语言写了五千年,居然还在用这种语言写作。
傅:您提出来“汉语天然是一种亚文化”,这样说的时候,我们要不要界定这个汉语?它是一个有特殊内涵的汉语吗?
于:全球化是以英语为基础的,但是英语是指向契约、订立合同的。全世界,我们用合同联系起来,用契约联系起来,但是汉语它恰恰是反契约的、不确定的。我说汉语是亚文化,是相对于今天的主流文化而言,我认为这种亚文化实际上对世界的未来有非常重要的启示。我觉得今天世界已经迷失了方向,一门心思往科学主义的道路走,走得人类无法在地球上再生存,要去开发宇宙的空间。这完全是一种走向死亡的道路。但是中国文化基于“道法自然”,它把大地,把自然而然的事情看成上帝一样的东西。你要敬畏它,因为它是给你生命的母亲,你不能去损害它。但是这种现代主义,它是不仁的,只要有合同,只要定了契约,哪怕这个契约本身是对生命的一种摧毁,照做不误。
傅:我觉得您刚才讲汉语,还是基于整体性。相对于古典汉语的历史,当代汉语在体制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吗?
于:我认为汉语虽然经过这一百年不断地摧毁、拆迁,它本身基本的力量并没有被摧毁。这也是中国到今天,我们还觉得我们可以在这个地方写下去的唯一的原因。汉语这种语言,它不是非此即彼的,你摧毁的那一部分,诗性会转移到这一部分。这种语言材料本身就是诗性的,它不是一个工具。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是不担心的。现代主义虽然以如此强大的力量,在中国像铁流一样地滚滚前进,但是用这种语言说话的人,也在不断解构现代主义。
傅:慢与现代性的关联已经成为共识,神巫、唯心主义与美的勾连,也成为共识,这是很可喜的。
于:美在中国绝对不是一种概念性的,它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中国人认为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你过去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住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四合院里面。建造四合院是为你建造一个天堂,你的生命向死而生,最后你可以死在四合院里。就像我那个朋友说的,家里面,临终的时候躺在床上,“把我多年前在那里买的那个砚台拿来我再摸一摸,把那盆文竹、兰花抬来我再闻一闻”。然后他安然而逝。中国过去的文人哪
一篇一首,篇和首实际上就是诗的画框。照片也总要取景,有一个框,它是为观看准备的。您在诗歌当中遭遇到这种关于画框的危机吗?
于:我其实现在想的越来越多的就是突破这个东西,说到底还是看你怎么处理语言。我现在特别强调诗的朗诵会,具体来说就是,你在房间里面把你的诗写出来,但是你的朗诵这一部分也是一个创作,
因为你朗诵是把这个诗回到一个场。我跟人家说,我们要非常重视这个朗诵,因为诗人的出现就像巫师一样,他要在现场通过他的作品,召唤起现场的这种感动,就好像诗是某种移动的教堂。如果你有那种力量的话,那么听众在听你的朗诵的过程里,再加上电子屏幕,汉字也在场,声音也在场,它会重建古代的招魂之场。
傅:这个说得好,移动的教堂。也就是说新诗的画框是场性的,是一场又一场的。
于:对,就是这个意思。知识分子写作,越写越把诗变成一个纸上的东西。西方诗歌是有这种东西,比如说你看史蒂文斯的诗,你会觉得你在里面琢磨他想什么,他的聪明何在。那么要和神沟通的时候不必通过诗歌,他去教堂,神就在教堂里面。诗是比宗教更古老的东西,我是要回到比宗教更古老的源头上,要不然只是一个纸上的东西,那么人只会陷入一种作者给他指出的孤独。
傅:《青春》发表了您的《莫斯科札记》。这首长诗是一种时间和空间的探源,是对自己灵魂的又一次异域投放,这使我想起您对河流的探源。这首诗里,历史时间重新获得了氛围。在这场沉重的巫术里,也似乎包裹着青春和情欲?
于:《莫斯科札记》写了很久,我早就想写这个诗。但是我没有去过莫斯科,没有细节。前年冬天莫斯科国际双年展,邀请我和几位诗人去。我是自费的,她说经费有限,能自费就自费,我就自费了。我自己独自到处走,下着大雪,差点回不来。手机没电了,钱只剩100卢布。一个扫雪的大娘给我指
路,搭上了出租车,钱不够,司机也不要,还给我一颗糖。莫斯科就像是走到一种回忆里,我年轻时读了大量俄罗东莞旅行社有限公司
个不是这么死?或者是田野上的,老牛的叫声传过来,陶渊明那种。上帝对中国人的垂青就是,我们还可以死在汉语里。英国人不可能死在英语里面,英语不是他的家,上帝才是他的家。我们的家就是汉语。“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说的这个话,用在汉语是最清晰不过。所以为什么写作让我如此之充实?因为我觉得通过写作我可以向死而生。
傅:现在我可以概括您和韩东在分开之后的区别了,韩东的汉语的悲观主义,我觉得已经形成了,阴魂不散。而在您这边,母语的自信心还是保留的。
于:这个是对汉语的不断深入给我的力量。要不然我对物质现实是非常绝望的。
傅:在您这里,诗歌一直保持中心的地位。但是您看杨键,他就在摇摆,一会是画,一会是诗,他现在完全是以画为中心,他并不是完全为了谋生。我感觉到他就是汉语的自信心不够强大。
于:没有那么信任汉语吧。还不要说有最高妙的汉语的人,就是一个普通人,坐在这个酒吧里面,他忽然在那里说了一句,“下雨了,”都会唤起你心中的一种回忆,一种忧伤,是吧。或者一种停顿。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是诗人,他只是在那里说“下雨了”。
傅:我们在谈这个话的时候突然有雨声进来,就好像有一种很美妙的恐惧这种气氛。
于:所以汉语的这种神性,被二十世纪企图把语言工具化的思潮遮蔽着,我们很多人已经完全忘记了。所以为什么我一直主张要直接说,我不想在一首诗里面附加意义,我想让语言自己说话。在对语言的组合中,灵光就会重新反射出来。其实海德格尔最想做的就是这种事情,但是他的语言后面天然的逻辑性使他达不到。
傅:亚文化,它是抗拒边界的。一旦圈起一个亚文化,它可能就死了。您所说的神性可能也是,它与边界好像没有关系,甚至是抗拒的。比如说云南和汉语,它们都是亚文化属性的,它支持了您的诗歌写作,但是诗歌作为作品,就像一幅画一样,它需要一个画框,这个画框具有一个观赏时候的,虚假的限定性。就诗作而言,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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