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大野心--周星驰电影与当代大众文化中的政治问题
小人物的大野心
周星驰电影与当代大众文化中的政治问题
陈奇佳
-关于周星驰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周星驰一直是中国大众文化界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他年纪轻轻，已被人尊为“星爷”。他每拍一部片子，都会引起媒体的高度重视。他被视为票房的保证，香港近20年来10大卖座电影他一人独得三席（其《功夫》、《少林足球》、《审死官》分列第1、第2和第7位）。他星光照耀，凡与他搭档演出者，直接间接总能借势得名得利。①他的影响力辐射所及，已至整个文化产业领域。动漫、玩具、游戏等领域都有大型公司热切寻与他合作的机会。②当然，说到周星驰，就必须提到《大话西游》。在这部充满解构、反讽和狂欢化彩的现代版《西游记》中，周星驰扮演的孙悟空在成仙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感伤的内心独白：“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
①吴孟达、罗家英、朱茵、莫文蔚、葛民辉、李力持、张柏芝等影视界一干当红人物，在未与他合作之前，大抵半红不黑甚至默默无闻。
②傅一纯：《周星驰功夫热潮烧到动漫上》，见www.zaobao网站,2005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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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我会跟那个女孩子说’我爱你'。如果非要把
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有多少青少年和曾经年轻的心灵面
对这场景时不禁潸然泪下。在许多媒体评选的20世纪90年代经典爱情台词中，这台词都无可争议地名列榜首。在对民众趣味、时尚走势的影响力上，这
些年中国文化界大约只有金庸、王朔、张艺谋寥寥数位可与之比肩吧。
因此，不但在各位影视观众中，而且也在各位媒体批评家、学院派的研究
者中，周星驰就不能不成为一个焦点话题了。但各方的意见明显有点南辕北辙。有人将他当成不值一提的三流商业电影的贩子。①有人说周星驰“痞子式
的调侃一切的风格，使人乐过之后更多的是不舒服，使你感到一种传统文化的
失落、高雅艺术的亵渎”，且为年轻人、当代大学生的追“星”现象感到“悲哀”。②
有人认为他的走俏纯属时势使然，跟他本人没有太大关系：“周星驰的崛起其
实显示了在一个物质开始丰裕起来的社会里新的青少年的趣味。他们现在已
经成了文化消费的主力。……他们的趣味和爱好主导了文化消费的走向。他
们买书，韩寒和郭敬明就变成图书市场的主导力量；他们玩游戏，陈天桥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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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IT首富；他们崇拜偶像，周杰伦、F4就成了超级明星。而周星驰的语言正好
让这一代人寄居其间，享受快感和兴奋。于是周星驰长盛不衰，成为我们时代
的象征之一。这当然浮浅，也当然没有太多深度。”③当然，更多的人是热爱周
星驰的笑声的，他们认为他影片中的笑声含义丰富，简直有种包罗万象的意味。一些明显受过学院训练的年轻人已开始运用后现代理论、狂欢化理论读
解周星驰电影中微言大义。④
公允地说，这些论点都从各自的立场深入地触及了周星驰电影和周星驰
现象某些根本性的问题，不过，绝大多数的观点也都有些非此即彼的意味。事
①《众声“大话”无厘头》中纪录片导演吴文杰基本便持这态度，见“喜剧之王一周星驰”网站，2005年2月20日。
②文刀：《北大追星族，我为你们悲哀》，引自“喜剧之王—
—周星驰”网站,2005年2月20
③张顾武：《谁在消费周星驰》，引自"光明网",2005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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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网上这类文章非常多。谭亚明著《周星驰现象研究》（这是网上较早的学院派风格的周星驰研
究论文，各大网站均有转贴），丁伟著《从周星驰现象看“后现代”文化》，滕云著《给周星驰建一纪念碑吧》，何金银著《周星驰的目标应该是卓别林》（后三篇文章“喜剧之王—
—周星驰”网站均有转贴）等文
的观点较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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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上，周星驰是个相当矛盾的复杂人物，周星驰现象更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周星驰的走红及声望维持多年而不坠，当然和他个人的努力、经营有绝对的关系，但在这里，我们要强调指出的是，如果离开中国目前的整个政治文化环境，仅从周星驰个人出发而论周星驰电影，得出的结论就不免是片面的、情绪性的。因为在一定程度上，他早已被视为大众的政治见解和政治欲求的代言人。三围指什么
比如《少林足球》二师兄田启文一段牢骚让许多香港人心有戚戚焉：“我1秒钟几十万上下无缘无故跟你们几个废物去踢球！不好意思啊，你知道我这人就这么直啊！我无缘无故的还要去跟你这个死痫子去参加比赛！你原谅我就是这么直啊！最后还要无缘无故地赢了比赛，这或然率低过零啊！”这话道出了金融风暴后像田启文这样推着自行车上班的“白领精英”的时代情绪。如果从艺术的角度看，周星驰电影的很多段落都太过直白、太不雅训，或者在戏剧的逻辑发展上不够自然，但它们却能引起受众非常强烈的反响。这其中的关键原因，在于政治情绪上的认同感。当然，这种政治性的认同不仅在香港，而且也在大陆。周星驰个人事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和来自中国本土观众的极力支持是分不开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他已被广大本土观众认可为大众文化的形象人物。他的《大话西游》，在香港遭到了票房惨败，在大陆却被视为一个新的电影神话。在大陆观众的强势力挺之下，周星驰度过了票房信誉危机，并以《少林足球》、《功夫》登上了事业新高峰。
因此，我们在这里将避开价值观念的争议问题，而以症候式批评的方式，讨论中国意识形态观念的变化与周星驰电影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将分析周星驰电影中转型时代中国人政治文化观念的剧烈变化，
以及大众对这类问题敏感的反应和独特的化解问题的方法。我们还将分析周星驰的影片中多种相互对立的政治立场之间的斗争，以及它们各自的力量和弱点。通过这些分析，我们不难看到周星驰是如何“调动欲望、情感、性情、信念和观念并融入各种各样的主体立场，以及这些东西又怎样支持这样或那样的政治立场”。①通过这些分析，我们最低限度可以这么说，周星驰作品的艺术水平也许大有争议的余地，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们却包含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内容。因为我们能够
①凯尔纳：《媒体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第2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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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洞察各个社会阶层和体中的个体（如青年）的境遇”，它们“表达出阶级
和社会体的恐惧、要求和希望的社会性寓言”。①把周'星驰与郭敬明、F4等人
相提并论，仅以“浮浅”论之，这说法也不免“浮浅”。
有必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说到的政治，有比较传统的政治问题，如阶级
的对立和斗争、生产者对于上层建筑的变革愿望等问题，但也将讨论女性、性、
种族、文化身份、宗教方面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同样是现代政治活动的重要
构成内容。②
二小人物，大野心
周星驰从影20年来，已在50多部影片中出演过角。他扮演的人物，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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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极个别的例外，几乎都带有小人物的生活痕迹。像《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喜剧之王》中的尹天仇、《少林足球》中的星、《功夫》中的阿星，这些人物都出
身微寒。而《武状元苏乞儿》的苏乞儿、《九品芝麻官》中的包龙星、《食神》中的
斯蒂芬•周、《百变星君》中的李泽星等，则又有一个从巨富到赤贫的生活经历。
比较令人匪夷思及的是孙悟空，周星驰不知根据什么.把他轮回转世的身份编
排为一个不得志的强盗小头目至尊宝。总之不管影片的主题内容是什么，他
饰演的人物总要经历一番艰辛挣扎的生活。
香港导演中偏爱小人物题材的有很多，如陈果、许鞍华等，都是很有特点
的导演。但周星驰和他们不同。周对于反映小人物灰的生活基调和绝望的
生存状态及其精神苦闷之类的话题没有很大的兴趣。他表现的小人物的生活，常常因为和大人物的对抗而显得充满戏剧性。而在这种力量明显不成比
例的对抗中，小人物、草根阶层会发挥出某种属于自己固有的、时常却被忽视
了的强大力量，最后在斗争中取得了胜利。这种把社会矛盾冲突根源以“底层
社会对抗/挑战上流社会”二元对立模式加以解释的思维方法，按照严谨学术
理论，的确可能失之简单了。但对广大的大陆观众来说，他们从中只会感觉亲
①凯尔纳：《媒体文化》，第213页。
②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这方面的问题多有探讨.可参看凯尔纳著《媒体文化》第98-108页的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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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和顺理成章。因为多少年来，我们的影视文学作品，基本上就以这种二元对立模式来分析所有的社会矛盾的。或许，按照我们传统的经典批评逻辑，周星驰还是肤浅了些。他推崇小人物，但并没有自觉地从生产力发展的角度来展现小人物才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因此他就不能解释小人物最终取得胜
利的力量源泉。但对于一般观众来说，谁也不会在乎这些，他们也无法了解抽象的生产力如何在具体的某一场斗争中能够保证小人物取得斗争胜利。比较来说，周星驰在片中以功夫、特异功能解释问题，他们在感觉上可能更为直观。
在塑造小人物形象时，周星驰流露出来的“左翼政治态度”还表现在：他的小人物大体都是正面人物，代表了道德的善的一方。在他的作品中，金钱与道德往往成反比，钱越多，道德越坏。《小偷阿星》中的阿星虽然是个小偷，但道德上仍是一个好人，比富商们要高尚许多。再如《武状元苏乞儿》中的苏乞儿、《食神》中的斯蒂芬•周、《百变星君》中的李泽星等人，也曾是为富不仁的纨绪恶少，只有在经历贫寒之后，才迎来了道德上和精神境界的升华。这金钱与道德的“反比定律”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异常熟悉的。因为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每一部文艺作品中，作家们对此点都会不惮其烦地加以强调。但这论点近来却很少见了。当前的不少作家已开始把贫穷与道德的低劣挂起钩来，或根本不认为需要什么道德。在这种情况下，在经济状态上总体上身处低位的大众来看周星驰的电影，就不啻像在拥抱海外吹拂来的清新的风。
自改革开放以来，大陆主流意识形态关于小人物也就是“劳动人民”的基本认识，也有些重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大概有两点。其一，在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中，个人的作用被提到了一个非常重的高度。尽管仍然强调集体主义精神，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不再那么让人感到罪孽深重了。翻开大陆各学龄阶段的思想道德教科书，这方面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其二，早先的大陆宣传体制，在介绍个人事
迹的时候，非常强调个人努力奋斗合乎道德伦理的一面，而近来则比较就事论事地强调个人能力和强力意志的方面。大众对于意识形态这种风尚的变化显然是喜闻乐见的。因此，近年来，像“我就是我”、“我能，无限可能”、“秀出我自己”、“没有什么不可以”、“who怕who”之类的刻意张扬自我个性的字句已充斥在大众文化的每个角落。而在这时代风尚变化的时刻，周星驰作品有意无意地也扮演了一个引领风气的角。周星驰塑造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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