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一个民族的文化个性
全球化与一个民族的文化个性
首先,我感谢宋建明副院长为我主持今天的讲座,也要感谢高天民先生为我具体安排了这次讲座。说实在的,能够在这里跟大家交流,发表我的一些观点,传播一些谬论,我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我也曾是美院的人,现在虽然在浙大,但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今天我要讲的全球化与一个民族的文化个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这里涉及到我们一个根本的文化理论和文化立场的问题。或者说,是普遍性与特殊性,世界主义和国族主义,英特纳雄奈尔和纳雄奈尔的关系问题。
应该说,全球化在中国是一个非常时髦的口号,到处都可以听到。全球化似乎成了一个时代潮流,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在经济界,全球化已是天经地义。在文化艺术界,也有一股不小的全球化倾向,具体说法是要与国际接轨走向世界。这些现象让我感到忧虑。

全球化了,是否有必要坚持自己民族的文化个性?全球化是否意味着全人类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政治法律文化艺术等各个方面的全球一体化?这种人类文化的大同是一件好事
还是一种野蛮?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大家深思。
我以为,之所以全球化口号能够在中国畅行,是因为现代中国人心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世界主义情结。中国人心目中始终存在一种世界文明的憧憬,全人类普世进入一种美好的大同世界。
而实际上,这种世界主义是西方 “进步论的特征之一,究其实是一种伪世界主义。因为进步论是以物质生产力水平的高低,来衡量一个社会文化的先进与落后。进步论认定西方文化是最先进的,全世界其他文化都要向西方文化进步。这种世界主义掩盖的是西方文化中心论。
我在最近一本书《野火西风全球化》的扉页慨然写道:
世界主义啊,多少罪过假汝之名而行!
这是因为这种西方中心的伪世界主义,给中国人带来深重的文化自卑感,使中国人忽视自己的文化价值,让中国人眼睛只盯着西方,把西方的东西都看作是世界的,全人类的,放之四海而皆准,而看不见自己文化的独特性。事实上,物质生产力水平固然有高低之分,但文化作为一种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并无先进”“落后之别。
全球化只是中国人心目中这种世界主义的又一种说法而已。
我以为,随着经济的全球化,更应该坚持自己的文化个性。人类各文化不应该也不可能全球同一化。人类各文化间存在深刻的差异性。这些差异不会随着科学技术和经济活动表面的全球化而消失,相反将长期存在。
我赞同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的观点,他把人类各文化比作田野里的花,各种花颜不一样,互相差异,各有特。我觉得,文化在相当程度上是和地域有关,与一块土地有关。西语里文化culture)一词,本义是耕耘”“种植的意思,与土地紧密相连。可以说,文化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一种文化一旦形成,它就具有很大的延续性。文化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不是像技术的升级换代。文化的演变要缓慢得多。所以,人类不同文化仍将长期呈现为多样差异。

应该说,出国前我是一个激情的世界主义者。洛杉矶奥运会闭幕式上贝多芬《欢乐颂》讴歌人类大同的激动人心的旋律,长久回荡在我心头。但到法国后,我日益感到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那种本质上的差异。两者在价值取向和表现形式上都不一样。
对我的这种转变,有两个人起了关键作用。一个是梁漱溟先生,另一个是法国文化人类学宗师莱维-斯特劳斯。我是在法国读到梁先生的《中国文化要义》,这本书给了我巨大影
响。在这本书里,梁漱溟先生提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从一开始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一开始就价值取向不一样,怎么走也走不到一块去,而不是进步快慢的问题。他认为中国社会形态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形态,在秦始皇以后的两千多年时间里,长期处于一种盘旋往复的状态。这种社会形态用西方历史的概念,根本无法解释。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历史不存在封建社会,准确地说,是不存在西方式的封建形态。这对于我是一种振聋发聩的惊醒。梁先生认为世界上有三种主要文化形态:西方文化,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西方文化是外向,征服型的,重物质;印度文化是内向,重精神;中国文化是既不太外向也不太内向,调和持中。三种文化互相差异。顺便说一下,梁漱溟先生没有读过大学,27岁就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大教授。
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差异是极其显见的。对于中西文化的差异,学者们的论述汗牛充栋。我这里只谈我的一些感觉。
首先,西方文化里面有一个核心概念,一般叫人文主义人本主义我更愿意把它称作唯人主义这种把人推倒宇宙的中心“人类中心主义,和社会的中心“个人中心主义,是西方文化特有的。在人类中心主义意义上,西方人豪迈地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自然的主人和占有者而中国人说天人合一从个人中心主义的角度说,西方讲天赋
人权,而中国讲社会协调的人和西方是从个人出发,申张个人的价值和权利,而中国却强调天时地利不如世界美院排名人和附带讲一句,现在中国人已习惯于天赋人权的概念。其实这个概念是值得质疑的。是什么?君权神授是迷信,人权天赋是否也是迷信?美国《独立宣言》开宗明义就宣布:我们认为如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西方文化中这么一个根本的概念,竟然是靠不言而喻来确立的,并未得到实证的证明。我认为,人没有天赋的权利,而只有特定社会、特定文化给予的权利。

中国人对个人的存在,显得比较谦逊。李白曾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是旅舍,人不过是匆匆过客。最近,我去昆明云南艺术学院作讲座,有机会去滇池读到那幅著名的长联,有几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但只在暮雨朝云之间,即成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这是一种人生如梦、人事虚空的感怀。中国人对人生看得比较透。
第二点不同,是西方文化尚武,中国文化尚文。西方可谓武化,而中国才是真正的文化。巴黎荣军院军事博物馆中,那一排排武器的精良,令人叹绝。英法联军从中国缴获去的那几把小和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在英国那些王宫贵族城堡里陈列的也都是盔
甲刀剑。西方历史,是一部真正的战争编年史。西方在武化上优势,至今依然。而中国历史上打仗相对较少,除非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平时都崇尚文治。我看过一本《天朝的崩溃》,讲英国人在战争的时候,只有一支几千人的军队,竟然能从广州打到厦门,再到定海,进入长江,直抵南京,几乎没有遭到象样的抵抗。因为泱泱中华大国,居然没有正规的军队。今天从陕西调五百人,明天从广西调一千人,都没有训练,就是走路也要花一个多月,所以打不过人家。

可以说,中国是一个尚文的国家,中国文化是一种尚文的文化。即使在诗歌上,也可以看到西方尚武中国尚文的差别。西方最早的荷马史诗,讲的都是英雄打仗的故事,讲特洛伊战争。西方中世纪的诗歌,也多为武功诗chanson de geste)。而中国人的诗歌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人情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这么早就洋溢着多愁善感的人情。中国古人分手,要折一条柳枝送一送,很多情。(众笑)
第三点不同,是中国长期大一统,西方是社会多元,长期分裂。西方形成民族国家是很晚近的事。大一统,对中国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而在西方文化里则是一种恶端。西语Totalitrisme,一般译为极权主义,最近有人译为全控主义全能主义,实际上就是
一统的意思。

中西文化的不同,还可表现为中西绘画的不同。
中国绘画的空间是自由的空间,视点是移动的,所谓散点透视。吴甲丰先生说中国绘画是眼睛的遨游,是同样的意思。中国的绘画空间非常辽阔宽广,不象西方的焦点透视,从固定的一点看出去,视野有限定。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以大观小,讲的是以画家心胸之大,观物之小。中国画家好像凌空俯瞰,溪谷间事,重重悉见。注意了,这个,古文中两字通假。这种空间视野是中国绘画特有的。
中国绘画强调传神写意,不孜孜于形似,更追求神似。而西方古典绘画则尽可能地求形似,尽可能地靠近毕肖自然,所谓摹仿说。苏东坡讲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中国画强调气韵生动,强调神韵,不象西方古典主义绘画以把人画得像为目标。
中国山水画所达到的境界,我以为是最高的。西方的风景画,在表现自然的深刻性,对自然的领悟,在自然中渗入自己的情感等方面,无法与中国山水画相比。西方绘画的强项是画人体。西方绘画对人体的再现和研究达到了极致,也是中国绘画无法相比的。


在艺术精神上,中国画表达的是中国人的闲情逸致,如陈衡恪所说的澹远幽微之思,一种宁静淡泊的人文精神。画画,是一种画家人格的自我修养。在中国,多是文化人在画画。画匠的画也有,但文人的画(不只是文人画)占多数。而西方绘画更多是服务性的技能,为宗教、君王、市民服务。画家长期处于工匠地位,与代表学问文化的自由艺术无缘。即便是达芬奇那样的大师,也受到文人们的轻视。所以我说中国绘画是文之艺,西方绘画是画之术。最近一期《读书》杂志(2002.4)发表了我的一篇《文之艺与画之术》,讲到以上差别,大家可以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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