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俊|想象与意象表达:书法创作与审美的泛化对应关系
想象与意象表达:书法创作与审美的泛化对应关系
丛⽂俊
“象”是古代书法最早借⽤的哲学概念之⼀,并且与之相伴始终,成为传统书法批评之普遍的思维和表达⽅式。在两千年的书论中,⽆论这⼀概念出现与否,⼈们都会⾃觉地运⽤其原理,以期实现批评的最佳效果。迄今为⽌,虽然书法理论、书法美学的研究时有涉及,但多停留在概念之⼀般意义的阐释上,对其原理与涵义的变迁、在审美与批评中的具体运⽤等⽅⾯,尚⽆必要的关注和理论分析,也没有得到应有的继承或借鉴。对此,本⽂拟做初步的探索,并就正于同道。
⼀、“法象”与“意象”
采⽤“法象”的概念来描述书体和书法作品的美感状态,始见于汉代崔瑗的《草势》。该⽂在概述⽂字和书体演进之后论及草书书法云:“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法象,谓⾃然万象,这⾥指草书的点画形势;俯仰,概⾔草书丰富多变的动态;仪,仪刑、法式,亦即取法。在崔瑗看来,草书字形的⽣动之美取法有⾃,证以后⽂完全采撷物象喻说的做法,可知包含了取法⾃然的思想。张怀瓘《六体书论》“⾂闻形见⽈象,书者法象也”的思想,即承此⽽来,后⼈假托于蔡邕的《九势》“书肇于⾃然”的著名观点,亦权舆于此。
“法象”与⾃然美是早期书论从⽂字观到书法观的转化产物,或者说是从⽂字学理论启蒙⽽来,有其历史的必然。⽂字的符号体系成于象形,其基本形体都是“远取诸物,近取诸⾝”,有“画成其物,随体诘屈”的特点。再以基本形体作为偏旁,辗转组合⽽成“会意”、“形声”的复合字形,所谓“⽂者,物象之本;字者,⾔孳乳⽽寖多也”,即其产⽣与发展历程的⽣动概括。其后书体样式多变,渐次陵夷,最终脱去象形,演进⽽成由各种抽象点画结构字形的近世诸体。由于古今书体并⾏同⽤,书家例能诸体兼善,遂使古体成为近体书法审美的参照及理论来源。“法象”的适时介⼊,使⾃然美成为书体美的本原与基本属性,书法要有“物象⽣动可奇” 的见解也随之成为最普遍的艺术认知和量说标准,孙过庭《书
谱》“同⾃然之妙者,⾮⼒运之能成”、传李阳冰《论篆》“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等观点,都很有代表性。但是,朴素的“法象”思想不尽适⽤于抽象的近体书法的发展和理论思考,在其逐渐深⼊⼈⼼的同时,缺憾也开始显现。例如,传蔡邕《笔论》提出“为书之体,须⼊其形。……纵横有可象者,⽅得谓之书”的观点,影响到书写的随机性和⾃由发挥,更重要的是在理论和作品之间,很难看到理想的对应。唐太宗《指意》质疑云:
虞安吉云:夫未解书意者,⼀点⼀画皆求象本,乃转⾃取拙,岂是书耶?纵放类本,体样夺真,可图其字形,未可称解笔意,此乃类乎效颦未⼊西施之奥室也。
“象本”,指书写应该做到造字之初的⾃然状态,把象形⽂字的仿形与近体的抽象审美之两个颇不相同的
发展阶段混⽽为⼀,故⾔“未可称解笔意”。换⾔之,随着草、⾏、楷诸近体书法的发展,⼈们已经逐渐地提升了对其抽象美的认知能
⼀,故⾔“未可称解笔意”。换⾔之,随着草、⾏、楷诸近体书法的发展,⼈们已经逐渐地提升了对其抽象美的认知能⼒,并在书写中⽇益强化主体精神,于是泛化的⾃然美与艺术通感的理论适时⽽⽣,突出主体体验的“意象”出现即其标志。
张怀瓘最先洞知其中的⽞机,并从理论上近乎完美地解决了这⼀问题。其《六体书论》评张芝草书云:
功邻乎篆籀,探于万象,取其元精,⾄于形似,最为近也。
⾸⼆句以“篆籀”代表字原,意谓张⽒草书能像篆籀⼀样,去探知万象,还有“法象”的痕迹;“元精”,义犹西⽅艺术理论讲的“⽣命形式” ,“取其元精”,亦即取神;“形似”谓不似⽽似,以其妙和⾃然,故⽈“最为近也”。其《⽂字论》称“惟张有道创意物象,近于⾃然”,即其证。⼜,其《书议》云:“何为取象其势,仿佛其形?”结论是“猛兽鸷鸟,神彩各异,书道法此”,指明了书法之所以要取象万物、法效⾃然的道理。关于取象之道,他的看法是“囊括万殊,裁成⼀相”,亦即取法万象之“势”及“理”,最终裁成作品的⼀种⾯⽬。张⽒在《⽂字论》中⾃述写草书能做到“探彼意象,⼊此规模”,⽽《书议》论之云“⽞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声之⾳,⽆
形之相”。由此可见,“意象”堪称有物⽆形之相,是“形⽽上”的哲理认知,其深奥完备,已远⾮“法象”可⽐。
“意象”之义有⼆。⼀是导源于《周易》的“意”与“象”,在作品中表现为秉承⾃然之美的书意或笔意与点画形势的⽣动。王弼《周易略例•明象》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于象,故可寻⾔以观象;象⽣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
丛的偏旁也就是说,象由意⽣,意藏于象,所以象能达意;⾔能释象,只有正确理解论⾔的涵义,才能准确地说明表象之所以然、再透过表象去寻绎隐含的深意。刘熙载《艺概•书概》云:
圣⼈作《易》,⽴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也。
“先天”,谓未形之前,书意之⾃然美的法则即已存在;“后天”,谓既形之后,作品之“象”具有⾃然之美的变化与⽣动,故可以体现其相应的功⽤、意义。⼆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加⼊属于作者主体精神的⼈意,包括性情、观念、学养、审美旨趣和寓寄等,使书写在既定的书体、师承的框架之内,最⼤限度地进⾏个性风格的输⼊与创造。作品完成,所见现象和经验可以体味的技术运⽤即为象,象为表现作者主体精神⽽具有独到的价值。
⼆、“意象”与“想象”
对书法作品的审美⽽⾔,意深隐⽽象显著。深隐者难以索求,显著者易于粗疏,故尔虽胜流名⼠,也会有“极难下语”、“⾔不尽意” 之叹。有鉴于此,古⼈在⽤书⾯语⾔表达所见所得的时候,往往要通过迁想妙得,借助其他事物来加以说明,由此产⽣审美之另⼀种与作品对应的“意象”。这⾥,良好的感悟能⼒、想象⼒和语⾔⽂学的修辞能⼒都是必不可少的。其中感悟能⼒表现在解读作品之“象”、再通过象的提⽰来追微捕虚,寻绎到深藏其后的“意”;想象⼒表现在解读作品的“意象”之后,如何进⾏审美联想,到⼀种⽣动易知、概括传神的对应“意象”;语⾔⽂学的修辞能⼒表现在对书⾯语⾔的加⼯、对所得对应“意象”进⾏提炼、夸张渲染,以期达到喻说的最佳效果。如此,则需要使“想象”在作品“意象”和书⾯表达“意象”之间构筑起良好的同构和对应的逻辑关系。即使仅仅提⽰⼀种审美联想⽅向的隐喻曲说,或是审美差异所致的歧说殊见,都不能例外。在两种“意象”之间,或形貌动态的类似,或原理精神的相通,只要把书⾯语⾔中的“意象”弄懂了,书写技术、作品的美感与风格也会随之了然于⼼。
需要说明的是,古⼈语简,⾏⽂讲究炼字,审美描述或风格评说时往往采⽤⼀⼆字或数字来做“意象”表达,此即黄庭坚《题绛本法帖》所讲的“语少⽽意密”的修辞习惯。如果语简,提供的“意象”也随之趋简。意犹未尽,则采取增加字词以多取“意象”进⾏喻说的表达⽅式,既可以作为前者的补充说明,也可以省略前者⽽单独使⽤。简洁的⽤语⼤都是通⾏⽆碍的“意象”概括,有“约定俗成”的特点,例如“雄强”、“险劲”之类;或者有历史性的词义变迁,或词义本⾝即有相对性及经常变易的特点,例如“遒媚”、
“雅俗”之类。举凡要做补充说明,不外乎以下⼏个原因。⼀是作品美感丰富⽽多变化,⼀⾔难尽所得;⼆是⾏、草书天然地具有复杂的内涵及风格表现,需要多⾓度的观察描述;三是评论者主体感受的微妙难⾔,简语不能曲尽其意;四是⽂体的或⽂学修辞的需求与习惯使然。例如,传梁武帝《古今书⼈优劣评》评王羲之书法云:
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其中“雄逸”是经验性词语,从总体上概括王书风格,不别书体。“雄”有动态、静态⼆指,此为前者,⾔其笔势的运动状态及其释放出来的⼒感,可以和知识传习、⽇常⽣活体验中任何“雄”的“意象”做泛化的对应;“逸”⾔笔速,状其笔势飞动,辅助说明其⽤笔“凌空取势”、“⼀拓直下”的特点。意有未⾜,则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两种纯任想象并极度夸饰的“意象”再为补充说明,“如”字表明前后引申、譬喻的次第关系。由此可见,审美想象是⾃由的,它可以任凭经验所⾄,务取
象”再为补充说明,“如”字表明前后引申、譬喻的次第关系。由此可见,审美想象是⾃由的,它可以任凭经验所⾄,务取⽣动传神。⾄于⽶芾抨击其“征引迂远,⽐况奇巧” ,则受其时历史语⾔和⽂风变迁的影响,不为真知。再如,张怀瓘《书断•神品》评王献之书法云:
⾄于⾏草,兴合如孤峰四絶,迥出天外,其峻峭不可量也。尔其雄武神纵,灵姿秀出。臧武仲之智,卞庄⼦之勇。或⼤鹏抟风,长鲸喷浪,悬崖坠⽯,惊电遗光。察其所由,则意逸乎笔,未见其⽌,盖
欲夺龙蛇之飞动,掩锺、张之神⽓。
这是对⼩王⾏草书法的整体把握。“兴和”犹⾔笔势开阖、放收,“孤峰四绝”形容字形体势的险峻特出有如⾼耸的孤峰,复以“迥出天外”作为补充说明,归结之“峻峭”则再度明其⾏草书法的势险,以作为美感、风格的总括。“雄武神纵”⾔其笔势雄强勇武、有如神明助其纵横奔逸,以作为“兴和”的延伸;“灵姿秀出”美其点画字形的变化多姿、灵动挺秀,以弥补“峻峭”的单⼀。⾄此,⼩王⾏草的审美描述与评说已⼤体完备,但张⽒尚未满⾜,继续铺陈。“臧武仲之智”,以臧武仲的聪明才智和预见性来说明⼩王书法的意在笔前、智巧兼优;“卞庄⼦之勇”,取卞庄之勇来喻说⼩王笔势的勇武直前、⽆往不胜。更以“⼤鹏风”来夸张⽤笔的开阖斩斫,以“长鲸喷浪”来形容其⽓象的恢宏壮观,以“悬崖坠⽯”通⾔其笔势的威猛可畏,以“惊电遗光”喻其笔速的飞动奔逸。最后思索诸般美感的所⾃由来,是作者的意⽓纵横弥满,笔虽尽⽽意尚有余,再以“夺龙蛇之飞动”神⽽明之,以“掩锺、张之神⽓”誉⽽尊之,嘎然作结,余⾳绕梁。⽐较⽽⾔,“峻峭”重在形势,“雄武”偏⾔⽓势,为评说⼩王⾏草的两个基本“意象”,其余都是从不同⾓度所做的渲染、充实。从⽂章来看,既有汉赋的想象铺陈,⼜有六朝的华丽荣滋,真⽓⿎荡,⽂章与书道已经融合如⼀了。由此可见,张⽒不仅善于运⽤“意象”,也极富于“想象”,所取虽⾮都是真实的存在,⽽其深闇书道、善解⼩王,使批评⽣动、有效,⽆⼈能出其右。
古⼈在阐述具体的技术问题时,也经常会采⽤“意象”以明其理,既便于学者感悟,⼜利于培养“想象”能⼒。例如⼈们所熟悉的《笔阵图》,论点法要如“⾼峰坠⽯,磕磕然实如崩也”,意谓作点要像从⾼峰坠
下的⽯块那样迅疾威猛,亦即打笔⽽⼊,重击落笔后旋即弹出,故⽈“磕磕然实如崩”;论长横之法要如“千⾥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意谓紧駃战⾏、⼀波三折,开阔⼤⽓,平实中隐含波澜;论⼽法要如“百钧弩发”,意谓曳笔张⼒强劲,有如强弩之引⼸待发;论竖法要如“万岁枯藤”,意谓涩势⾏笔,曲⽽能劲,内含⽆限⽣机,等等。该⽂论说点画之法重势轻形,选择“意象”喻说也重在原理,不⾔法⽽法⾃在,不⾔意⽽意⾃明,“想象”⽣动传神。唐太宗《论书》⾃述“今吾临古⼈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形势⾃⽣⽿”,就是这个道理。⼜,刘熙载《艺概•书概》云:
篆取⼒弇⽓长,⾪取势险节短,盖运笔与奋笔之辨也。
篆书的笔⼒为何需要掩藏、怎样掩藏?如何感知“⽓”的存在、以及如何在平稳的“运笔”中保持⽣机的通贯不息?⾪书的笔势为何取“险”、怎样取“险”?节奏的提按抑扬、简洁明快⼜是如何体现“奋斫”之法的?如果没有“意象”的提⽰,篆、⾪笔法差异很难有如此⽣动的表达。透过“意象”,我们还可以知道,“⼒弇⽓长”出⾃《书谱》“篆尚婉⽽通”的基本笔法和美感的概括,从⽟箸篆法中总结⽽来;“势险节短”出⾃《笔阵图》的“凶险可畏如⼋分”,“奋笔”出⾃张怀瓘《⽟堂禁经》的“奋斫”,⽽书体和作品风格样式则基于汉魏梁鵠、⽑宏⼀系之整饬⽅劲的碑刻⾪书,包含了元明清⼈对汉⾪的误解在内,如吾衍《论篆书》称“挑拨平硬如折⼑头,⽅是汉⾪”、丰坊《童书学程》称“分书以⽅劲古拙为尚”⽽以师法于曹魏的⽂征明⾪书为说、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称“⾪书当以梁鵠为第⼀”⽽以曹魏的《受禅》、《上尊号》等碑当之,均其例。
古⼈善于在评论中运⽤“意象”,⾄此已可窥其全豹,那么,它们是如何通过“想象”⽽⽣出的呢?王僧虔《书赋》云:
情凭虚⽽测有,思沿想⽽图空。⼼经于则,⽬像其容,⼿以⼼麾,毫以⼿从。
意谓书法要能于虚⽆中“想象”其有,以⼈的性情去⽐类万物的性情,使⼼意顺从⾃然物理、法则,万物就会成为真实的存在,⼿随⼼动,毫从⼿运,则笔下就会备极⽣动,妙同⾃然。传虞世南《笔髓论•契妙》也有类似的见解:
然则字虽有质,迹本⽆为,禀阴阳⽽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妙,⼼资神遇,不可以⼒求也;机巧必须⼼悟,不可以⽬取也。……字有态度,⼼之辅之;⼼悟⾮⼼,合于妙也。且如铸铜为镜,明⾮匠者之明;假笔转⼼,妙⾮毫端之妙。
“⽆为”出《⽼⼦》,谓书法之迹顺乎⾃然,因于物理,故须禀承阴阳变易之理⽽或动或静,运笔拟效万物⽽成点画形势,“禀阴阳”、“体万物”与“⼼经于则”是同⼀事物⽽从不同⾓度为说;“神遇”、“⼼悟”与“测”、“图”相类,都是“想象”,都是指⽰书法通于⾃然与如何取效的道理;字形态度为“⼼之辅”,即宋⼈视书法为“⼼画” 、项穆《书法雅⾔•⼼相》视作品
为“既形之⼼”和“⼼相”的认知;“⼼悟⾮⼼”谓⼼悟于⾄道与⾃然物理,笔下则如《书议》的“囊括万殊,
裁成⼀相”;“假笔转⼼”和“⼿以⼼麾”是⼀事的不同表达⽅式,⾔书法之妙在⼼⽽不在笔。⼜,刘熙载《艺概•书概》亦云:
学书者有⼆观:⽈观物,⽈观我。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如是,则书之前后莫⾮书也,⽽书之时可知也。
“观物”的⽬的在于以⼈⼼去“想象”、⽐类万物之情,以通达神明之德。如是,则书之前作品已成于“想象”,书之后作品已备具与之同构的“意象”,⽽作书之时已经天⼈合⼀矣。《性理会通•字学》述程⼦语云:“须是思,⽅有感悟处,若不思,怎⽣得此!”所⾔之“思”与“悟”,也是在讲书法作品成于“想象”⽽备具“意象”的道理。⼜,朱长⽂《墨池编》录雷简夫
思,怎⽣得此!”所⾔之“思”与“悟”,也是在讲书法作品成于“想象”⽽备具“意象”的道理。⼜,朱长⽂《墨池编》录雷简夫《江声帖》云:
近刺雅州,昼卧郡阁,因闻平羌江瀑涨声。想其波涛番番,迅駃掀搕,髙下蹷逐奔去之状,⽆物可寄其情,遽起作书,则⼼中之想尽出笔下矣。
从听到江⽔声,到“想象”波涛翻卷、掀搕奔逐的状态,⼼意因同物情,遽起作书,则波澜壮观尽出笔下。这是从“想象”、“类情”到作品备具“意象”之最为典型的例证。其他如张旭、怀素等许多唐宋名家也都有⼀些脍炙⼈⼝的“想象”与感悟,以其为学书者⽿熟能详,不赘。
依笔者的体验,“想象”虽不⼀定尽同于⾃然物理,⽽堪与⽐类的⽣动乃必不可少。更重要的是,“想象”可以唤起⼀种对应的⼼态,灵感也可能适时⽽⾄,对创作的益处是不⾔⽽喻的。同样,阅读古代书论,通解古⼈所⽤之种种“意象”,也需要很好的“想象”,以提升我们的复原能⼒和学术⽔平。
三、“想象”与书法创作
应该看到,古今书家最⼤的差异是知识结构和⽔平,以及由此带来的思维⽅式、思维习惯等种种不同。古⼈能把笔法、点画都看成有⽣命的动态形势,⼜长于“想象”与⽂学修辞,所有的技术展⽰都可以在审美联想中进⾏。相形之下,今⼈⼤都凭藉经验来关注笔法、点画之佳否的⾃⾝意义,或是凭藉天资做到⽣动,⽽不知如何借助“想象”来锤炼、精纯⽣动并阐释⽣动,带有灵感与创作张⼒的“想象”明显地缺失。风格意识、创作意识的缺失也都与此相关。有⼀种见解很有意义,《宣和书谱》评李磎书法云:
⼤抵饱学宗儒,下笔⽆⼀点俗⽓⽽暗合书法,兹胸次使然也。
唐⼈李磎博学洽闻,著述颇富,学者宗之。在古⼈的体验中,⽂理与书理相通,李磎虽不专攻书法,⽽以斯⽂美盛,能够发其意⽓,⾃然地流溢于笔墨之中,且不染尘俗,是其胸罗万有、品次⾼雅的缘故。⼜评⽩居易书法云“盖胸中渊著,流出笔下,便过⼈数等,观之者亦想见其风概云”,即是此理此证。⼜评张籍书法称“观夫字画凛然,其典雅斡旋处,当⾃与⽂章相表⾥”、评杜牧书法称“作⾏草,⽓
格雄健,与其⽂章相表⾥”、评薛道衡书法称“⽂章、字画同出⼀道,特源同⽽派异⽿”,都是在讲长于⽂章著述者的书法何以亦能佳妙的道理。⽤今天的话来说,古代书家“例能诗⽂” ,⽽诗⽂内积乃为学养,外发则离不开审美联想,是则由学养筑基,以“想象”称奇,⽽“想象”与⽂学“意象”的表达和书法原理相通,⾄为明确。也可以说,古⼈对书法美感的“想象”、阐释评骘和表达中的语⾔修辞习惯,都是来⾃⽂学修养,由艺术通感来衔接诗⽂与书法。我们指出古代书法批评有较强的可实践性,即包含了以⽂学为中介这⼀特点。对今⼈⽽⾔,⽂学能⼒的或缺不仅有碍于古代书论的解读与借鉴,也会影响书法创作中的“想象”能⼒,以及对“想象”之意义的认知和体验。张怀瓘《书断》⾃叙评论的原理是:“其触类⽣变,万物为象,庶乎《周易》之体也。”在种种“想象”之后,万物皆可以取之⽽为书法“意象”,即如《周易》的卦画可以象征、对应世间⼀切事物的原理⼀样,使作品获得⽣动的阐释与评说。可以说,这是古代书论中触⽬皆是的普遍现象,值得关注。更重要的是,怎样借鉴这些宝贵的经验,以利于今天的书法创作。
怎样把“想象”运⽤到书法实践中,古⼈习惯⽤⼀个“悟”字,“悟”之到与不到、转化为技术、美感风格的途径和效果如何,则因⼈⽽异,难于⽤语⾔表达。例如,张旭以见公主担夫争路、闻⿎吹、观公孙⼤娘舞西河剑器等种种“想象”和感悟⽽成⼀代草圣,其原理⽅法是⾃秘、还是不⾃知,他⼈⽆从晓得。陆⽻《怀素别传》载其⾃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怀素从夏天的云峰中看到什么、⼜悟出什么、如何转化到书写实践中去,同样不得⽽知。到是“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草,⼜遇壁之路,⼀⼀
⾃然”的话透出点消息:⽤笔的“痛快处”劲直如“飞鸟出林”、蜿蜒迅疾如同“惊蛇⼊草”,“ 壁”的痕迹能启发⽤笔贵在应势随机、任其⾃然。其中前者衔上⽂,应该出⾃感悟,⽽⾮⼀般的“意象”的表达喻说,后者是从感悟到转化为笔法的描述。⼜,沈作喆《论书》云:
李阳冰论书⽈:“吾于天地⼭川,得⽅圆流峙之常;于⽇⽉星⾠,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得沾布滋蔓之容;于⾐冠⽂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得喜怒惨舒之态;于⾍鱼鸟兽,得屈伸飞动之理。”阳冰之于书,可谓能远取物情,所养富矣。
物情,神与物游,推扩此⼼,遂能于天地万象,皆有感悟,或形或理,皆能在书法上有对应的转化,如果加以“想象”,则其转化的原理不难想出⼀⼆。⾄于所“养”之富,既有学养,还要有“想象”和转化的经验,“字外功”才能在字内发挥作⽤。张怀瓘《⽂字论》也讲到⾃⼰的经验:“或若擒虎豹,有强梁拏攫之形;执蛟螭,见蚴蟉盘旋之势。探彼意象,⼊此规模。”意谓⽤笔之法的感悟和实践,劲直如擒虎豹的勇武威猛,婉转如执蛟螭⽽见其虬曲盘旋的态势,⼜以“意象”所取,虽不⾔⼒,⽽⼒尽在其中。按照这个道理探索草书之⽣动的本原,即能进⼊其中,再现其美。⼜,李⽇华《论屋漏痕》云:
⼜有闻嘉陵江⽔声⽽悟笔法者,悟其起伏激骤也;见舞剑器⽽知笔意者,得其雄拔顿挫之妙也;见担夫负重络绎⽽⾏,虽公主驺从呵禁⽽不能⽌者,以其联络成势,不可断也。
李⽒的演绎是否合于古⼈所得,已⽆从得知,但他能借助艺术通感⽽进⾏再度“想象”并转化为具体的笔
法,堪称善于感悟和借鉴了。
对书写中具体的技术问题,“想象”的作⽤也占有重要位置。传王羲之《题卫夫⼈〈笔阵图〉》云:
夫欲书者,先⼲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下笔之前先要“静思”,思各种点画形态和笔势,⽽点睛传神处在“筋脉相连”。什么是“筋脉”?在字⾥⾏间如何体现?这就需要对其可见的、不可见的有⼀个完整的“想象”,再使之转化⽽为“意”、亦即唐太宗《论书》讲的“皆先作意”,⽽后动笔,“筋脉”才能把点画字形串联成⼀个有机的整体、充溢着⽣命光彩的作品整体。《书谱》对书写技术及其相关的理论问题也有精彩的论说:
篆尚婉⽽通,⾪欲精⽽密,草贵流⽽畅,章务检⽽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
“凛”为取神,“温”乃妍润,“⿎”则枯劲,“和”备闲雅,这四种笔意通过“想象”,被⾼度提纯为“意象”和美感,⽽不限于顿挫⽅圆之类,既能原则地把握运⽤,⼜具体⽽微妙。其后对应的四种“意象”与美感,是书法达性抒情的四种基本元素,也是作品能够⽣动变化的成功条件。凡此之类,古代书论中所见甚多,不烦枚举。
今天,如何提⾼现有的创作⽔平,是书坛普遍关⼼的问题。为此,笔者草成此⽂,希望能对思考有所助益。
主编:刘彭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QQ:729038198,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