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联《梦苕盦诗话Ⅲ》
钱仲联《梦苕盦诗话Ⅲ》
一六四、金丈松岑言近日吴下有一个半诗人，一个者谓余，半者指吴江许盥孚（观。）丈意谓余诗各体均佳，而盥孚则仅工五言，七言差不逮，故仅可为半个诗人。余愧不敢承。至盥孚五言，洗炼于陶韦谢公，功力极深，章太炎先生极推重之。所著《静观轩诗钞》，已刊行。五古如《湖上值雨》云：“山翠昏阴崖，云岚冷兰隰。暮雨寒欲沉，杳蔼孤塔立。轻舸移远林，溪回萍藻袭。夤缘墟上村，微辨钟鱼湿。搴帷眄修渚，蓊然众绿入。眷兹岩下晖，翠羽每双集。”《春淙亭听泉》云：“突兀青罗天，百涧竞春涨。寒溜浸太古，声外弥浏亮。势与怪石争，湍激神愈王。狰狞伏虎形，婉蜒卧龙状。珠光摇翠微，岚影泻丹嶂。幽惊眷岑寂，澹然觉清旷。泠泠发清弦，恍在石壁上。惆怅归山路，日暮闻樵唱。”《月夜步归水西老屋》云：“凉月涌柳梢，朗然豁残雨。积晦忽自通，含气秀天宇。骚思寒江深，禅心落叶聚。曳杖过长桥，蟾光先入户。”《冷泉亭》云：“积翠袅新晴，飞泉响残雨。冷然有余情，繁影一亭聚。春意动幽禽，矫首没孤羽。松尘见客挥，僧衲裁云补。山静清道心，与人俱太古。”《龙飞洞在玉皇山》云：“百涧竞潺湲，一洞矜古逸。山藓与之香，秘藏疑化笔。日不到处，藤老影横密。森玉筍垂，冷冷琼浆溢。迤逦窃而深，蝙蝠掠肩疾。峭蚜竦阴森，恐入修罗室。愔愔琴思荒，冥冥笼迹失。洞外春犹寒，筇杖排云出。”五律如《古漪园》云：“
掇
出郭不知远，园林客乍过。秋容憎病柳，霜气战残荷。燕剪春罗薄，鸦鬟晓镜多。灌畦从我好，机事合消磨。”《海上清明》云：“插柳淹时序，擎樽慰客情。疏烟冲燕语，片语带湖声。青眼故人少，黄炉万感轻。还余寒食酒，一为酹田横。”《除夕》云：“懒对椒盘酒，遥惭菽水亲。愁深知是客，腊尽欲争春。万态趋残夜，孤衷郁此身。故园方宴会，应念未归人。”皆合古人规矩绳墨。
一六五、阳湖钱名山（振锽）先生，余友小山之尊人也。晚年闭门不仕，高隐奇园，时或作名山之游，济人穷乏不稍吝。人品之高，末世罕见。余初未识先生，而友其婿谢玉岑。先生一日见余所著《胡蝶曲》，大为赏叹，立书七绝一首奇余曰：“硬语清词出少年，家王遗泽竟无边。梁溪海岳才如海，不道虞山有仲联。”海岳，谓无锡钱海岳也。其后于海上一见先生，再见于无锡，先后以诗集见贶。三见于海上，则已值红桑之劫，先生以瓯脱地为王官谷也，不久下世。先生诗于古人不专学一家，以意胜，不屑于字句间争工拙。其极至之作，盖有合于兴观怨之旨者，非世之寻章摘句者所能知也。最先刊者为《谪星诗草》四卷，录其古体三首：《光福山中有老柏七株，其四株名清奇古怪者尤异，为长句状之》云：“清晨披云入山去，行到深山最深处。忽然神物来眼前，古怪清奇四株树。三株横卧显神异，树头苍苍树根死。回旋蟠屈断复连，半寸枯皮接生气。横枝槎枒夜叉臂，颇似神龙
游天失足堕平地，翻身欲上不得起。又疑盘皇尸，槁卧万万岁。血肉已糜烂，骨节犹未碎。四肢斑斓生古苔，精灵万年作光怪。更有一株真绝奇，拔地特立施神威。上骄日月拏霆雷，古郁郁生烟霏。枝枝反缚生蛟螭，精气倔强性乖僻，以逆取势曲取奇。恶兽人立拒大众，勇士植发摧雄师。鸿门瞋目樊武侯，坂桥横矛汉张飞。噫嘻天地之奇乃至斯。又闻山人言，此树真神通。四山日落大风起，树根大吼如蛟龙。天地之奇奇至此，助我奇气蟠胸中。吁嗟世间可贱惟平庸，天生神物岂与凡林同。君不见四山草木何蒙茸，九秋凋谢随霜风。”刻画奇倔，真写得出。松岑丈及夏剑丞集中，各有七古一首，可相鼎足。《题梦鲤墨龙》云：“吾家幼弟才绝奇，遗墨一纸云淋漓。赫然怪物见者希，见者心动神愕眙。乌云旋旋初合围，浓涂淡洒皆奇离。数办上露鳞之而，一爪下攫如雷锥。突如两目直下视，盛气早慑干虬螭。张颐吐沫作波浪，倾倒三峡掀天池。天高海深望不极，眼穿泪尽心伤悲。旬日小病亦偶耳，三载不见今犹疑，幸存此图当护持。雷电之朝风雨夕，亦恐破壁随君飞。生气所发不可遏，传之千古当如斯。呜呼！旁人叹赏我吁嘻，曾见当年下笔时。”此首亦力透纸背。《牛乳》云：“食物有牛乳，味美如琼浆。润可悦颜，甘可补肺肠。农夫畜老牸，岁暮生童牛。家贫心计工，小利必欲贸。温水净牛乳，两手勒乳头。夜间得其乳，早起担道周。牵犊系他所，勿使近厥母。滴乳皆值钱，莫使耗我有。犊也岂不饥，未
能食刍糗。筒竹纳米浆，将来灌其口。天生牛有乳，乳牛非乳人。闭乳不肯流，一任主人嗔。留乳待其子，谁无舐犊恩？天生犊有乳，饮乳不饮粥。闭口不肯食，涓滴不入腹。我自有我乳，谁当夺我禄？主人大智识，笑谓姑置之。犊鸣吾不闻，牛怨吾不知。一日牛乳胀，二日犊肠饥。胀急痛连腹，饥急任情啼。两俱无奈何，本性遂自移。主人大智识，徐谓及其时。再复勒其乳，乳汁如泉飞。再复灌以粥，粥味甘如饴。物智不及人，倔强何所为？”摹状物态，质而愈文。律诗风格近剑南，以白描胜。余最爱其“风帆零乱拜江涛”句，江景绝妙。
一六六、名山先生诗，继《谪星诗草》刊行者，有《名山诗集》五卷，清奇朴老，掇皮皆真，视前刻为尤胜。亦录其占诗数首：《转盘行》云：“劝君作事莫畏难，与君京都看转盘。竹枝夭袅拄盘底，底滑竹尖摇不已。一盘初起空中旋，两盘对舞如飞燕。欹斜进退转不停，欲落不落使人惊。一前一后转不歇，不恃眼光恃心力。须爽三只更四只，一竹一盘巧承值。左手全将鼎足擎，右手一盘更难接。四盘齐转疾若飞，重轮重璧交相辉。心手眼目皆若遗，纯造道妙行天机。岂知作者技未尽，不逢艰难不出奇。叠桌架凳如累棋，请君步步升天梯。猿猱挂树险愁绝，腰肢欲折不可折。脱手双双蝙蝠飞，拗身的的蜻蜒立。百折干回奏技终，次第收拾何从容。君不见宜僚之九养叔射，古今妙手将毋同？一十三龄小
竖子，学问精能有如此！嗟我中年无一长，对君绝技应羞死。”《农妇》云：“灼灼枝上花，垂垂涧边柳。女年十八九，嫁作农家妇。嫁作农家妇，力作何时休。不见天上星，织女从牵牛。五月天气热，二麦正登场。播扬任天风，面鬓多刺芒。十月天气寒，筑场置稻床。稻多落手重，指痛腕欲僵。发焦炎夏日，肌粟早天霜。生儿不用卧，上灶煮黄粱。自作田家妇，但有日夜忙。不见城中妇，垂老颜尚泽。惟有乡村妇，三十如五十。试将城与乡，两妇齐肩立。年纪虽复同，貌若姑与媳。同荷生成恩，流光何太急？但讶村妇老，便知农民苦。如何苦农民，愿以告圣主。”《哀牛》云：“峨峨铁轮车，衔尾走上洋。中有十百牛，两两自成行。早起牛十百，夜来牛百十。牛去无休时，车行不断绝。一去不复回，使我三叹息。海上百年来，久作膻夷场。膻夷喜食牛，食牛筋力强。夷人多智慧，杀牛术更奇。驱牛入暗弄，一跌蹈危机。立刃锐绝伦，自顶濯决至脐。皮骨与血肉，倏忽皆分离。更有擢筋法，擢生不擢尸。口钳不得鸣，泪落如绠縻。嗟哉天地间，此痛谁人知？中原重耕作，田亩岂尽辟。贫家无牛只，终岁不休息。富家买一牛，视作平生业。旱岁田不枯，潦岁田不没。人命与牛命，厥价正相值。在天垂列宿，在《易》著坤德。胡为自弁髦，仅供犬羊食？牛莫仰天视，天道正难知。牛莫向人号，人心正媚夷。不鸣其奈何，怨结有还期。颇闻欧罗巴，蛮触正伏尸。流血赤海岸，炮火无歇时。嗟我神灵国，理岂无起伏。会
看一夕间，风雷起大陆。蠢彼介鳞俦，么么不足肉。但有愤泄时，牛死当暝目。”此真蔼然仁者之言。《出山宿大溪梦仁卿》云：“生死别多年，梦见亦渐少。昨者雁山游，病发难远到。独夜神孤危，山雨昏悄悄。骨肉无死生，出入常相保。次第见君至，形貌转姣好。我有躯壳在，所以日枯槁。君今以神游，庶几长不老。万古天人理，孰能知其奥？痛此故旧情，琼玖安可报？”集中七绝多可喜，今不录。最新刻诗一卷，虽不多，而首首可传，录数章于此。《楚中得三四句足之》云：“不愁玄鬓尽成丝，只恐名山死独迟。地下似闻非乐土，梦中无处觅娇儿。暮春独自悲花落，乙夜曾无唱我诗。把酒问天聊复尔，扁舟散发又何之？”《纪梦》云：“行李轻于叶，云山四面青。忽逢先逝者，送我入沧溟。”《夜溪蚱蜢》云：“溪头蚱蜢扑衣裳，弥觉秋宵兴昧长。何必漫天为物患，秋虫不幸作飞蝗。”《荒园》云：“荒园独自掩蒿莱，坐看神州化劫灰。梦境太真疑死近，名山有约待春来。少年不信神仙事，枵腹原非著述才。惟有登临兴还在，水云无际一心开。”《五十九》云：“灯前犹自理陈编，五十而今又九年。正恐学仙无死日，敢云成佛在人先。庭前尚蜡游山屐，门外常看下水船。叹老嗟穷非我事，未来何必更占天。”皆有意味。先生成癸卯进士，官散刑部。新例，新进士须入进士馆学习三年。先生入馆，见西洋教习登坛宣讲，进士笔记其语，以为无耻。归书其壁曰：生若入进士馆，死不上先人茔。虽近迂执，亦可见其节概。以区区诗人目之，非先生意矣。
一六七、杨[C043]恙诗，余前已论之。[C043]恙颇自病其少作之纤秾，然自甲子避乱以后所作，气骨渐趋古淡，盖与仁先诸老交游，所濡染者然也。癸酉秋，随董授经游东瀛，得诗甚多，尤雄秀可喜。晚清诗人游日本者，如黄公度、蒋观云、康南海、梁任公、丁叔雅、孙龙尾诸家，皆有诗。得[C043]恙之作，足为蜻蜓洲生。今摘录其佳篇于此。《内海栗岛》云：“水面晴岚远近峰，村村烟影吐层松。恰如雾鬓临妆镜，帘毅窗纱隔几重？”《江之岛夜归》云：“蜃楼水气日夕蒸，老蚌胎珠待月升。鲛人捧盘对我笑，海山点起馋鱼灯。”《埃及古尸》云：“浑沌凿死鸿蒙分，天皇地皇作弟昆。一把骨头六千载，狐狸啸进轩辕坟。”《长崎福济寺杨贵妃供佛》云：“碧落黄泉道士忙，钗钿缄寄已荒唐。梅檀不入开天事，空有金身答寿王。”《西历大晦日适旧历十一月，望月当头，守岁东京，题龙名馆壁间》云：“守岁相逢难复难，百年巧遇此团园。平常尚贵当头月，跨海骑年要细看。”《盐谷温博士以皇子诞生诗就商，且邀同作，赋此却谢》云：“苑柳宫莺报好春，皇州喜气塞重 。梁园缛采推枚马，兰殿薰香浴凤麟。月岂应珠有分，云情惟愿鹤来亲。与君且具闲杯酌，未有篇章献比邻。”《油壶水产陈列馆归食海错感赋，油壶在三浦半岛》云：“我读《东荒经》，玄海汇万灵。手持通天犀，烛水无遁形。（玻璃为壁，辚介洞明。）其鲤曰大 ，其鲽比目行。鲷鲤鲑鳆鲭， 函 劳{庳虫}赢娌。《尔雅》与《玉篇》，何能尽其名？彼苍给
海利，荒洲富蜻蜒。盘俎日已久，入肆忘臭腥。枯鱼泣难言，弃捐目不暝。东西自游戏，庸知分四溟。尔鱼空陈辞，天吴媚殊庭。踌躇白木著，未咽先涕零。”《晃山鬼怒川》云：“扶木烈十日，煎兹山川膏。海童偶来游，当之头额焦。汤源实阳谷，员渊久煎熬。硫黄蒸鬼烂，腾沸金石销。问鬼鬼何怒？怒此气不调。盛怒不可遏，火井洪炉烧。”《过箱根关所》云：“蛤壳分符此建关，争雄畿道触攻蛮。国浮馄背三千里，雪重鳘头十万山。大地动摇龙伯钓，横流荡踏巨灵攀。夷澶历劫无仙药，徐福何为不肯还？”《高野山灵宾馆访文馆词林》云：“散卷《词林》度海回，长恩千载祀蓬莱。《禹书》缄秘休防窃，亮窟藏珍未克开。出使朝臣归舶稳，入唐空海带经来。名山国宝收罗富，不道台城有劫灰。”《高野山中》云：“大木森林佛国开，丰碑景教大秦来。北邙车骑王侯墓，南海香花般若台。八部天龙归密教，五畿士庶仰风雷。印心功德林中雪，十二桥头未忍回。”《下野车中》云：“蚊背支撑负万岑，飙轮脂冻入阴森。车来北道云先积，路傍温原翠转深。小李楼台工界画，营邱粉本讬寒林。倚装细绎《玄虚赋》，地肺终疑要陆沉。”皆生面别开。“倚装”二句真无可奈何之言。写奇松岑丈，亦为叹赏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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