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西情舞———氏族外婚制在藏文化中的遗存反映
●王英
藏族的民间传统舞蹈、音乐艺术丰富多彩,绚丽多姿,又极富浓郁的民族风格和乡土气息,如锅庄的古朴,弦子的含蓄,热巴的狂放以及牧歌的高吭明亮等等,着实令人眼花撩乱。本文将要论述的是一种鲜为人知的、仅仅流传在云南少数藏族村落中的藏族民间传统歌舞———降昌。
“降昌”系藏语的音译,汉译是“青年的歌舞”或“交际”,一般译成“情舞”。又因这种民间传统歌舞主要流传在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县的尼西乡,便扣以地名,俗称“尼西情舞”。
在实际表演中,尼西情舞是视场合和所唱的内容将其分为“降鲁羌”和“降昌”两大类的。降鲁羌多在婚嫁时唱跳,歌词内容以祝愿、歌颂为主,参舞者也不限辈份和年龄。降昌却讲究表演地点、跳舞人的年龄和辈份。歌词内容以相会、爱恋为主。从两者之间历史发展的轨迹分析,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众性娱乐歌舞,而后者则是有着明确功利目的青年交际歌舞(以下论述主要以后者为主)。
一场完整的尼西情舞,一般都要经过动态的歌舞和静态的诉唱两大程序,藏语称为“降昌”(情舞)和“降鲁”(情歌),这是尼西情舞的种子和核心。举行舞会之前,先由一方提出邀请,然后双方选定日子和舞场。到时,主方要先到场,点燃篝火,由部分人再到山头或村口呼唤。当被邀人听到呼唤后,就会相
约到场参加情舞的活动。舞会开始,主方或被邀方人员均要打散,组成男女相互对应的两大直(横)排。身着处巴,头戴金边帽的男队相互搭肩;身穿白褶裙,手持白毛巾的女队双手打开,从左右扶住对方的腰,在领舞的暗示下,由一方先齐唱,边歌加舞,另一方也要随歌声起舞;唱完一段歌词后,歌声嘎然而止,由踢踏节奏来控制舞步,配合手上整齐划一的收、甩、抛的动作,将这样跳三次为一组的歌舞推向高潮,之后,由另一方接着起唱起跳,如此循环反复。
尼西情舞由相会歌、赞美歌、情歌三部分的内容组成,相会和赞美歌,唱跳时间不长,双方主要唱些礼节性的见面词,或夸赞对方人品穿戴等,大约对唱十来首歌词,就转入情歌对唱。情歌是尼西情舞的主体,唱跳时间随兴而定,一般将倾注着双方悲欢离合的情感心境,在颇具地方特的情歌中抒发殆尽,方会收场。
尼西情舞的歌词除部分属传统的以外,大部分可即兴创作。格式以六言四句为一段。情舞音乐具有抒情和粗犷的地域风格,特别是在热烈、豪迈的歌舞声中,舞曲中间和尾部“哦、哦、哦”“瓦夏”等呼唤性的虚词与男女声合唱的自然和声,给人一种兴奋、愉快,自然美的感觉。也就在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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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悦的歌舞声中,不知不觉午夜已悄悄来临,这时动态的歌舞就告一段落,而静态的诉唱则准备拉开帷幕,经过短暂的休息,喝碗茶、品一杯酒之后,一对对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便相互邀约,有的走向
溪流边,有的躲进花丛里,还有的步入庄房,或坐或卧于床上,轻声用委婉、缠绵的歌曲(一种被称为“奇江”的歌曲),诉唱自己的爱恋或相互赠送交换各自的信物。这样往往要延续到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才会分手。
关于尼西情舞的渊源,当地一些人将它归结于一则传说故事:古时候,一个叫中格尔阿吾(意为柳树哥哥)的青年,他人生得牛高马大,且聪明伶俐,但却是一位藏王的遗弃之子。被赶出宫殿后,在流浪过程中,他凭着自己的机灵和聪慧,不但学会了各种鸟叫的声音和歌唱,还学会了许多动物的舞蹈。一天,中格尔阿吾来到了尼西一个叫居家三户的村子里,看到那里的人们正在举行一场没有歌声,没有舞蹈的婚礼,他认为这种婚礼太没有情趣,象高山上降下的流云,压抑着全村人那一颗一颗跳动的心。他很快编出了几套情歌和情舞,依据居家三户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将之取名为“龙巴降昌”(河谷情歌情舞)教给大家唱跳,倾刻,死气沉沉的婚礼一下子就热腾起来了。后来,邻近村中的藏民知道居家三户人会唱跳情舞,就纷纷派人前往学习,时间一长,情舞就从居家三户传开而遍及到整个尼西,并辐射到了德钦县奔子栏以下的哈更、罗玉等村寨和四川省德荣县的瓦卡。
中格尔阿吾编造尼西情舞的传说故事听起来充满了施人乐善的气味,少许人还将它作为情舞的历史加以转播。但是,只要我们对尼西情舞本身的载体和情舞中的一些风俗习惯稍加注意,然后对云南藏族先民们的一部分历史作些片断地追忆,便不难发现,尼西情舞这一藏族的民间传统歌舞与最早到迪庆居住的氐羌人,以及他们当时的婚姻,家庭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换句话说,尼西情舞是迪庆藏
族还未正式形成之前,氐羌部落氏族的爱情活动与家庭形态在民间艺术中的反映。后来的历史尽管千变万化,但这种“刻记着民族婚姻衍化和发展印迹”的歌舞却被一代又一代地承袭了下来。这既给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也是尼西情舞区别于其它一些藏族民间传统歌舞的重要特征之一。
尼西情舞的歌词,几乎都是以爱恋为主的情歌,举行尼西情舞时,一定要到山野或离村子较远的场所,既不能邀请长辈和老人参加,也不允许小孩到场。这种习惯习俗的形成,最初可能是与原始的血缘婚转变为氏族外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作为一定历史时期与婚姻形态共生的民间歌舞和相应的习俗,是考查其起源及发展规律的重要依据之一。按照美国民族学家摩尔根的理论和我国民族学提供的大量资料证明:人类在恋爱、婚姻家庭形态方面,最初是实行杂乱性交的,并形成、产生了血缘集团。这个血缘集团除肩负着沉重的物质资料的生产外,还担负着“种”的繁衍,即人的再生产。随着日月的变更,人们感觉到,这个血缘集团不但没有给自己带来应有的聪明才智,还反倒在血缘集团内部产生了大量的痴呆体。又经过不知多少个日月的更替,人们才终于发现,这种血缘集团内部的恋爱、婚姻关系,就是严重阻滞人类自身进步和发展的罪魁祸首。为了禁止族内婚,实行族外婚,就必须严格禁止在血缘集团内部的恋爱、婚姻关系。在这种背景下,于是,到另一血缘集团寻恋爱、婚姻关系的氏族外婚制便逐渐形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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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这两个不同血缘集团恋爱,婚姻关系的纽带,就是互相邀约到村野去唱情歌,跳情舞。与此同时,不准在本血缘集团村子内部唱情歌和跳情舞的习俗也就随之而产生。
在田野考察中,我们还发现,新中国建立前,尼西一带的孩子,不论男女,到了十四岁左右,家里就要为他(她)们举行一种成年仪礼———穿裤子仪式。准备仪式时,长辈们提前三天将孩子的新衣物挂在堂屋的中柱上,然后邀请游僧仓巴念经驱邪,请来村中有名望的老人,讲解成人道义、责任。到时,再将儿女引领到中柱前,顺时针环绕三圈,郑重的为他们穿上裤裙,祝福他们从今已顺利地跨入成年的行列。之后,除了应担负起一定的家庭、社会义务外,还可参与青年人的社交活动乃至到村外去与异性一起情唱歌、跳情舞。在举行尼西情舞活动的后半夜,即前面提及的“静的诉唱”阶段,相爱的青年男女可到庄房内睡在一起。同床时,双方都可将上身裸露给对方,但下身必须穿上裤子。在庄房内,可看到一对对的相好依次而卧,低声吟唱着一种藏语称为“奇江”的情歌,这样一直要延续到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双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别。在同床中,如果有不检点者,就会遭到大家的鄙视,甚至将他赶出庄房。这种野合而婚的习俗,也是氏族外婚最初阶段的一种表现形式。在尼西,它更是被人们公认的祖辈遗存下来的风俗。世世代代都受到保护。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据说在尼西一些较偏僻的山村,这种风俗活动仍然存在。从上可知,尼西情舞并非是一般民间的欢庆、乐善歌舞,它是与巨大的社会变革有关的时代的产物,即人类早期从血缘婚变革到氏族外婚的产物,因此,它的思想意义和美学价值,首先是他的历史真实性和以优美的民间歌舞这一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的先进思想内容。那么,又是
什么环境造就了尼西情舞这一独具魅力的歌舞艺术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往下传的呢?下面,让我们与早期云南藏族的一些历史片断作点碰撞,就会发现一条比较清晰的线索。
根据历史记载和建国以来的考古证明,早在距今七、八千年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一支由我国甘、青地区南下的氐羌游牧民族人沿金沙江逆江而上来到了现今维西县塔城乡的戈登一带;成为迪庆最早的先民,那时,他们主要以游牧部落为主;春秋战国时期,另一支氐羌人又沿着今雅砻江河谷北上而来到了尼西和奔子栏沿江一带,建立了氏族部落。他们除狩猎采集解决充饥外,由于定居了下来,逐渐形成了村落和氏族部落。这时期,还出现了原始农业、畜牧业和制陶业,并创造了比较文明的石棺文化。至于藏族的出现,按史料记载,是唐代间的事。从唐初开始,大规模的吐蕃人随其军事、政治的目的,从西藏雅鲁藏布江南岸起兵,在完成了对西藏的统一大业之后,其势力一直扩张到甘、青、川、滇周边地区,其中,自然包括迪庆,并在今维西塔城设立神川都督府,置铁桥于金沙江上,布十余万吐蕃军队于十六城。当然,后来吐蕃兵败北塔城关外,主力撒回,但数以万计的吐蕃官兵还是被遗留在了迪庆这块撩人的土地上。经过漫长时间的吸纳,才形成了后来的云南藏族。现在,让我们再将范围缩小到尼西这一地方上来。居住在尼西一带的藏族,他们自称为“龙巴”,即“山沟里的人”。一些民族学家认为,春秋以后华夏族把羌人叫“西戎”,戎字是羌人对山间河谷的称谓,又叫“龙”。尼西一带的藏族将其居住的干热河谷称“龙巴”,它既包含有羌人后裔的成分,也合乎以地形谓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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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条件。再就是居住在尼西一带的藏族民居,现今大多数还仍然建立在半山腰,房屋平面成方形,平顶,四周墙均用被风化的石片砌成,石片与石片之间不采用石灰,而是用泥土粘连。墙间也不用木柱,砌得十分平直整齐,保留了早期氐羌人的建筑风格。尼西人的穿戴,也还保留有不少氐羌的痕迹
,尼西妇女平时都喜爱披一羊皮在背上,藏语叫“劳巴”,意为山羊皮。这也反映了羊与羌人生活的密切关系。特别是跳尼西情舞时,青年男女都要穿上自织的白衣裙则与现今羌族的穿戴无多大区别。另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尼西的陶器如茶罐、火锅等历来受到人们的亲睐,这又从另一方面证实了“羌人善陶”的历史记载。如果我们再把尼西情舞的音乐、舞蹈与它周边的一些同属于氐羌系统的民族如纳西、普米、彝等民族的民间传统音乐、舞蹈作些比较,便会发现,他们之间也有许多共同的地方。如流传在丽江县外塔城纳西族众中的民间传统歌舞曲《窝热热》和尼西情舞的歌舞曲《漂亮的小红漆桌子》,它们不仅属同一调式,舞曲的节奏形态和旋律音调几乎均出于一辙。再如:流传极广的中甸三坝纳西族的民间传统歌舞《阿卡巴拉》,无论在音乐的气势上,或是舞步的粗犷、豪放上,都有尼西情舞音乐、舞蹈的痕迹。再举一个较远的例子:居住在昆明路南彝族自治县彝族支系的阿细人跳的《大三弦舞》,在其音乐上,那种以大三和弦为主的旋法,在尼西情舞中也很普遍。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历史的发展规律告诉我们,人类文化的发展变化往往会落后于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同一系统的各民族,在他们相继离开“母族”后,尽管任其发展,但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内,仍然会存在着一些
从母体中带出的“胎记”。这些胎记特别在人类精神文化中的语言、风俗、宗教、音乐、舞蹈等中被保留了下来。显而易见,以上所举例子的几种民族的民间传统歌舞,他们最初都属于氐羌系统中的同一民族,尽管经过几千年不同轨迹的发展,但一些共同的“胎记”还是能辩认出来的。
纳西族舞蹈通过以上分析、对比中可知,尼西情舞与它周边乃至较远地区的氐羌系统民族的民间传统歌舞有着十分密切的渊源关系,从而也进一步证实了云南藏族最早的先民是氐羌这一事实。现在,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尼西情舞是云南藏族的先民———、青南迁至金沙江中上游干热河谷两岸的氐羌氏族人遗留下来的歌舞。这种歌舞与当时氏族部落中的婚姻、家庭形态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当然,现今流传的尼西情舞都已不是早期的原始形态,它们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变化,特别是唐代带着新兴吐蕃文化进入迪庆的藏族,他们将其先民同化的同时,也将其先民的大部分羌文化淹没,但善“纳细川为巨流”的吐蕃民族,最终还是将氐羌人的情舞继承了下来,并让其依然充满生命的绿意,这无疑让现代人从尼西情舞中看到了自己民族的童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尼西情舞更是人们了解人类氏族外婚这一阶段的一块活化石。
注:“庄房”亦称“公房”,是一种成年男女相聚约会的场所,据调查,传统的尼西情舞跳唱,保持着沿用庄房唱情歌、会情人的习俗。“庄房”毁于破四旧,之后,这一习俗一直未曾复兴。
〔作者王英:女,藏族,云
南迪庆州众艺术馆任馆员。从事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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