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庆明:“人与经典”总导读
柯庆明:“⼈与经典”总导读
“⼈与经典”总导读
⽂ / 柯庆明
⼀乡之善⼠,斯友⼀乡之善⼠。⼀国之善⼠,斯友⼀国之善⼠。天下之善⼠,斯友天下之善⼠。以友天下之善⼠为未⾜,⼜尚论古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上述孟⼦谓万章(万章是孟⼦喜爱的⾼⾜弟⼦)的⼀段话,或许最能诠释孔⼦所谓:“⽆有不如⼰者”之义,因为这⾥
的“如”或“不如”,就孔⼦⽽⾔是从“主忠信”⼀点⽴论,⽽就孟⼦⽽⾔,则从其秉性或作为是否⾜称“善⼠”,⽽更作“⼀乡”、“⼀国”、“天下”之区别,以见其⼼量与贡献之⼤⼩,充分反映的就是⼀种“同明想照,同⽓相求”的渴望。这种不谋其利⽽仅只出于“善善同其清”的道义相感,或许就是所谓“交友”最根本的意义:灵魂寻求他们相感相应的伴侣,“知⼰”因⽽是个⽆限温馨⽽珍贵的词语。
但是“善⼠”们,不论是“⼀乡”、“⼀国”或“天下”之层级,在这⾼度繁复流动的现代世界⾥,⼤家未必皆有机缘相识相交⽽相友,于是“尚论古之⼈”的“尚友”就更加重要了。因为透过“颂其诗,读其书”:我们就可以发现精神相契相合的同伴;当我们更进⼀步“论其世”,不仅“听(阅)其⾔”,⽽进⼀步跨越时空、历史
的距离,“观其⾏”时,我们就因“知其⼈”,⽽可以有“尚友”的事实与效应了。
我们因为这些“古之⼈”的存在,⽽不再觉得孤单。虽然我们或许只能像陶渊明⼀样,深感“黄(帝)唐(尧)莫逮”,未能及时⽣存于那光辉伟⼤的时代,⽽“慨独在余”,⽽深具时代错位的⽣不逢时之感;但却也因此⽽⽆碍于他以“⽆怀⽒之民”或“葛天⽒之民”为⼀⼰的认同;在他以五柳先⽣为其寓托中,到⾃⼰有异于俗流的⽣存⽅式与实现⽣命价值的途径。
虽然未必皆得像陶渊明或⽂天祥那么戏剧性;“风簷展书读”之际,时时发现⾜资崇仰共鸣的“典型在宿昔”,甚⾄⽣发“敢有歌吟动地哀”的悲悯同情,却是许多⼈共有的经验:这使我们不仅⽣存在同时代的⼈们之间,更同时⽣活在历代的圣贤豪杰、才⼦佳⼈,以⾄虽出以寓托⽽不改其精神真实的种种⼈物与⼈格之间,终究他们所形成的正是⼀种,⾜以寄托与安顿我们⽣命的,特殊的“精神社会”:或许这也正是⼈⽂⽂化的真义。
当这些精神⼈格所寄寓的著作,能够达到卓超光辉,⾜以照耀伦:个别⽽⾔,恍如屹⽴于海涛涌彼岸的灯塔;整体⽽⾔,犹若闪烁于⽆穷暗夜的漫天星⽃,灿烂不尽……这正是我们不仅“尚友”古⼈,更是⾯对“经典”的经验写照。
在各⼤⽂明中,许多才⼠伟⼈⼼⾎凝聚,亦各有钜著,因⽽成其“经典”;终⾄相沿承袭,⽽⾃成其⽂化“传统”,⾜以辉映古今,这⾃然皆是⼈类所当珍惜取法的瑰宝。⾄于中华⽂化的经典,⼀⽅⾯我们尊
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原文
崇它们的作者,如刘勰《⽂⼼雕龙·征圣》所宣称的:“作者⽈圣,述者⽈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但是对于此类“上哲”的形成与“经典”的产⽣,历来的贤哲们,更多有⼀种“殷忧启圣”的深切认知。这种体认最清晰的表达,就贤哲⼈格的陶铸⽽⾔,⾸见于《孟⼦· 告⼦》: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孙叔敖举于海,百⾥奚举于市:故天将降⼤任于斯⼈也,必先苦其⼼志,劳其筋⾻,饿其体肤,空乏其⾝,⾏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恒过,然后能改。困于⼼,衡于虑,⽽后作。徵于⾊,发于声,⽽后喻。⼊则⽆法家拂⼠,出则⽆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这⼀段话,不仅指出贤者的早岁困顿的岁⽉,其实正是为他们⽇后的⼤有作为,提供了经验知识的准备,更重要的是陶铸⼒堪⼤任的⼈格特质。⼀⽅⾯是⼈类的精神能⼒必须接受挫折和困顿的开发:“所以动⼼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另⼀⽅⾯则是处世谋事要恰如其分,肇造成功,永远需要以“试误”的历程来达臻完善:“⼈恒过,然后能改”;则创意的产⽣来⾃困难的挑战,也来⾃坚持解决的意志与内在反复检讨图谋的深思熟虑:“困于⼼,衡于虑,⽽后作”;⽽任何执⾏的成功,更是需要深⼊体察⼈⼼的动向,回应众⼈的企盼与要求:“徵于⾊,发于声,⽽后喻。”简⽽⾔之,智慧⾃历练来,志意因⾃胜强,执业由克⼰⾏,成功在众志全……孟⼦所勾勒的其实是与⼈格养成不可分割的,⼀种另类的“个⼈的知识”(Personal Knowledge )。因此当他们将此类“个⼈的知识”,转成话语,形诸著述,反映的仍然寓涵了他们“⽣于忧患”的经验,以及超拔于忧患之上的精神的强健与超越、通达的智慧。
对于中国“经典”的这种特质,最早作出了观察与描述的,或许是司马迁,他在《报任少卿书》说:
古者,富贵⽽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常之⼈称焉。盖⽂王拘⽽演《周易》;仲尼厄⽽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孙⼦断⾜,终不可⽤,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以⾃见。
⽬,孙⼦断⾜,终不可⽤,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以⾃见。
司马迁在《史记· 太史公⾃序》中亦作了类似的表述,只是⽂前强调了:“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就上⽂的论列⽽⾔,⾸先这些“经典”的作者都是“倜傥⾮常之⼈”,⾜以承担或拘囚、或迁逐、或遭厄、或残废等等的重⼤忧患,但皆仍不放弃他们的“欲遂其志之思”,⽽皆能“发愤”,以“退⽽论书策”,“思垂空⽂以⾃见”来从事著述。
其中的关键,固不仅在“不得通其道”之事与愿违的存在困境中,“意有郁结”⽽于“恨私⼼有所不尽,鄙陋没世,⽽⽂采不表于后世也”的存在焦虑下,欲“以舒其愤”之际,选择了“思垂空⽂以⾃见”的⾃我实现的⽅式;⽽更重要的,是他们皆能够跳出⼀⼰之成败毁誉,採“退⽽论书策”,以诉诸集体经验,反省传统智慧的⽅式,来“述往事,思来者”。就在这种跳脱个⼈得失,以继往开来为念之际,他们皆以其深刻⽽
独特的存在体验,对传统的经验与累积的智慧,作了创造性转化的崭新诠释。于是个别的具体事例,不仅只是陈年旧事的记录,它们却更进⼀步的彰显了某些普遍的理则,成为⾜以指引未来世代的智慧之表征,这正是⼀种“⼊道见志”的表现;这也正是“个⼈的知识”与“传统的智慧”的结合与交相辉映。
因⽽“经典”虽然创作于古代,所述的却不⽌是仅存陈迹的古⼈古事,若未能掌握其中“思来者”的写作真义,则好学的读者即使“载籍极博”,亦不过是⼀场场持续的“买椟还珠”之游戏⽽已。因⽽这种透过个⼈体验所作的创造性转化与诠释,不仅是⼀切“经典”所以产⽣与创造的真义;更是“经典”所以能够⽣⽣不息的与时俱新之契机;我们亦唯有以个⼈体验对其作创造性的转化与诠释,才能真正掌握这些“经典”中,“⼤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的艰苦⽤⼼,⽽领会其⾼卓精神与⼴⼤视野,激荡⽽成我们⼀⼰志意之升华与⼼灵境界之开拓。这不仅是真正的“尚友”之义,亦是我们透过研读“经典”,⽽能导致⽂化传统与⼈⽂精神,得以永续的层层提升与光⼤发扬的关键。
基于上述理念,王德威院⼠和我,决定为麦⽥出版策划⼀套以中华⽂化为范畴的“⼈与经典”丛书,⼀⽅⾯选择经、史、⼦的⽂化“经典”;⼀⽅⾯挑选中国⽂学具代表性的辞、赋、诗、词、戏曲、⼩说,以及台湾⽂史的名家名作,邀请当代阅历有得的专家,既精选精注其原⽂;亦就这些伟⼤作者的其⼈其事,作深⼊浅出的阐发,以期读者个别阅读则为“尚友”贤哲;综览则为体认⽂化“传统”:既⾜以丰富⽣命的内涵;亦能贞定精神上继开的位列,因⽽得以有⽅向、有意义的追求⾃我的实现。
于国⽴台湾⼤学澄思楼三〇⼋室
柯庆明,台湾⼤学名誉教授。
(本⽂录⾃刘少雄著《有情风万⾥卷潮来:经典 ·东波 ·词》之总导论,麦⽥出版,2019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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