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张道一:南京云锦—一种体现物质与精神整体性的文化遗产
观点张道一:南京云锦—一种体现物质与精神整体性的文化遗产
一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物质和精神,本是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具体的文化,所谓“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甚至延伸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只是就其倾向相对而言,不可能是绝对的。因此,不能简单化地理解,必须具体分析。
有些美学家和美术史论家,往往把实用性的艺术称作物质文化,它表现了生活之美;有些设计家也为此提出“功能主义”。这些判断不能说是错误,但并不确切。所谓“功能主义”,不外是充分发挥物质材料的性能,譬如,做出的衣服能穿,穿得合身,就像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的:“冬以御寒,夏以蔽体。”可是,为什么有的还要“垂衣裳,煌煌山龙,以治天下”呢?如此说来,就不是物质文化所能起的作用了。
《尹文子·大道上》曰:“齐桓好衣紫,阖境不鬻异彩。楚庄爱细腰,一国皆有饥。”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故事:齐桓公喜欢穿紫的衣裳,“上行下效”,竞相模仿,全国人都穿紫衣;除了紫之外,到处没有别的彩。楚庄王喜欢细腰的美女,为了细腰,女孩子都勒紧
了腰带,饿着肚子,不吃饭或少吃饭。这种“细腰美女”,在汉代画像石中还能见到。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这是一首民谣,描述了汉代长安城中流行的时尚。“上好是物,下必有甚焉者矣”,那些高髻、广眉、大袖流传开来,四方趋风,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不单是物质的作用,而是借物质之形,在人们的心理上、观念上形成的一种流风。流风成习,变为民俗,在精神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从哲学的观点看,物质是客观的,精神是对于物质的反映。但物质的表现形态在一定条件下会转化。水既会结冰,也会蒸发成气体。而精神对于物质的反作用,会使同一种物质表现为种种形态。精神是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心理状态;它是在大脑中反映出来的。其实,人的大脑也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物质,具有映射外部世界的机能。艺术家的创作或设计,正是将大脑中的思维结果体现出来。听觉艺术借助于声音,造型艺术借助于光,舞蹈艺术靠人体。声、光和人体都是物质,也就是说,艺术依靠载体而存在,物质是艺术的基础,没有物质就没有艺术品。作为艺术的载体,美术和设计艺术最为复杂。它不但借助于各种材料作为载体,而且在表现形态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种是将载体掩盖起
来,如绘画,欣赏国画的人无须知道用的是什么纸,欣赏油画的人也无须知道用的是什么布。另一种是实用性的艺术(工艺美术、建筑和各种设计),就要将材料(载体)凸显出来,甚至构成艺术评价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当下所研究的丝织和棉织即是如此。两者的差距很大。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鉴于人类传统技艺面临消失而发起的保护和传承举措。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项文化措施,在我国已定为国家方针,建立起正在和有待保护的四级名录体系。不过,由于文化习惯的不同,“非物质性的”文化和“遗产”两个概念需要绕一个大弯子,才能弄清楚。
我们知道,艺术载体的选择只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并不等于艺术创作的完成,相反,仅仅是开始。这就像做一件衣服,选了理想的衣料,不等于有了好衣服,还要研究衣服的式样,讲究裁缝的手艺,注意穿着的场合以及最后的整理等。艺术的技艺、技巧、技术和使用的种种手法,是塑造艺术、实现为艺术品的关键和重要手段。目的和手段互为因果,紧密联系。
没有手段的目的是空想,缺乏目的的手段是盲动。譬如丝织,一块华丽的锦缎是为了做衣
服,明明是物质的,而且是一种贵重的高级物质,怎么又被称作“非物质文化”呢?每种事物都有若干方面,人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名贵的锦缎当然是物质的,但它所体现的风貌又是艺术的。艺术是精神的产物,在其背后,即织造锦缎的过程,相当复杂,有很多技艺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并且要相互配合,这些技艺本身是无形的,只有在制作的过程中和完成之后,在作品上看出它的高妙。如果这件作品不再制作了,随着作品的消失,技艺也会失传,出现人亡艺绝的局面。因此,有许多传统的、高明的技艺,只有看到具体的东西,才能显见其技艺。所以,如要保护和传承某种技艺,必须保留具体作品的制作,最终落实到具体的人,现在特称某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
“遗产”在汉语中一般有两种含义:一是指死者给后人留下的财产、财物等;二是历史上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如古老的神话传说、文学名著等。以丝织为例,江陵出土的战国丝绸,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代丝织品,新疆出土的汉唐锦缎,这些珍贵的文物,都是重要的文化遗产。令人费解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者都是在世的艺人,他们的手艺虽有消失的可能,但毕竟还在世,怎么能说是“遗产”呢?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所掌握的手艺,不是一般的技艺,更不是他本人的独创,或者说其中有他的改进和增益,并不完全是他的创造。他主要是一个传承者,是从师傅和师傅的师傅手上学来的,一代接一代,已经传了若干代。从
这个意义上讲,那技艺也应属于“遗产”的范畴。
总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非常重要。它所保护的是我们民族的智慧和才能,是传统文化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光辉业绩。此外,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手工的,表明了手的灵活与奇迹般的创造。只有手的灵活,才促成了大脑的想象和创造。正像现代的设计:设计带动了制造,制造促进了设计,是一个美好的良性循环。
所以,我们研究丝织,必须明确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特别像南京云锦这类高级丝织品,它在精神方面的比重更大。
《诗经·卫风》中有一首《硕人》,据说是歌咏卫灵公妻子姜氏出嫁时的盛况。诗中唱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中就提到内穿锦衣、外罩麻纱袍的人是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娇妻。
子夏读《诗经》,不一定是这首诗,但就美人的打扮,问他的老师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举了绘画的例子,以“绘事后素”作答。后人对“绘事
后素”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说是在白纸上画五彩的画,有的说是画好后勾以白线,也有的说是画后用白粉修整。总之,是说明“素”与“彩”的相互关系,白素对于五彩是很重要的。他们师生的对话,还由此引申到儒家的政治主张,认为仁德在先,礼仪是后起的。如果我们从这一角度看古代,不同时期的风气和服饰变化,都不是单纯的形式问题,必然有其丰富的内涵。
一般来说,不论什么纺织品,包括丝织在内,主要的是作衣料,而人们在穿着上又有不同的情况。礼服和常服不同,工作服和休闲服不同,因此,它们在物质上、精神上起的作用也不一样,从精神的方面看,有政治的、宗教的、习俗的和一般装饰的,而其内容主要表现在纹样上。
譬如,1995年在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的汉晋墓中发现的王侯合婚锦(图1)。它是一幅锦被,叫作“衾”,出土时完好,是极为少见的一件珍品。它的纹样,骤然看去是很匀称的几何形花纹,花纹的间隙中嵌着一行文字,自右至左为篆文“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当时,“昏”字和“婚”字是通用的,“王侯合昏”也就是“王侯合婚”。或有人问:难道这种锦是供王侯专用的吗?那倒不一定,只是以此显示它的高贵。从汉代至隋唐,在织锦的纹样中常穿
插一些祝福和吉祥意义的文字,以字为饰,其意义也更明确,不但织锦如此,在同时期的建筑瓦当和日用陶瓷以及铜镜之上,也是如此。
▲图1 汉晋“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局部
(新疆民丰县尼雅出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收藏)
花纹与文字有什么关系呢?织锦受到“挑花本”的制约,不可能太复杂,更不可能表现结婚礼仪的场面,于是,便将相关的人物在造型上做了几何形化的处理,看似抽象,却又能觉察出人物之间的关系,说明汉时期的设计意匠是很聪明的。
织锦的挑花本决定着锦面花纹的连续效果。按照图案学的规则,纹样中的基本单独花纹叫作“单位纹”,由一个单位纹或几个相同、不相同的单位纹相互交错,构成一个较大的画面,叫作“完全纹”。这个完全纹就是挑花的主体,也是锦面纹样的基本单元。一幅织锦是由若干个“完全纹”连续排列而成的。
这幅锦上的“完全纹”设计颇有意趣。中间是一朵云,对称的云朵下边生出三道斜曲线,表示正在下雨;左右对角,有一对男女平卧在那里,姿势略有不同,有一个男子似乎已入睡,
正在打呼噜。另有一个女子,正在生孩子。构图上两两交叉,只是上边的两个字不同,最醒目的是中间那朵云,意在点题,不是隐喻着“巫山云雨”吗!
因为是表现“合婚”,不能太严肃,必须着眼于活泼、舒畅,还要切中主题。在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观念是不同的。闻一多在《神话与诗》中说:“文化发展的结果,是婚姻渐渐失去保存种族的社会意义,因此也就渐渐失去繁殖种族的生物意义,代之而兴的,是个人享乐主义,于是作为配偶象征的词汇,不是鱼而是鸳鸯、蝴蝶和花之类了。”由此看来,这幅“合婚”锦还带有一定的原始味;后来的“合欢被”已经改变了做法,“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就是配偶象征的表述。
从口诀看云锦
云锦的口诀很多,题材内容也多样,这是与技艺高超和经验丰富分不开的。遗憾的是,我们对口诀的记录很不全面。仅就已掌握的材料,如果将琅琅上口的口诀与彩锦相对照,联系起来看,便会感受到其中的奥妙。
生产部门有一个术语叫作“终端产品”,即按照生产与消费的关系,直接进入消费者手中可用
的东西,否则均带有原料的性质。云锦所织造的,主要用作高级的衣被,还须经过裁剪和缝纫。由于它在过去的特定用途,除龙凤题材为帝王所专用外,在装饰纹样上以各种花卉居多。所以,艺人的口诀有“花卉总诀”和“具体画诀”两类。前者也是画法,但不限于具体的哪种花卉;后者系分门别类的具体画法,也不限于花卉。
南京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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