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伤害”:西安被打日系车主的1542天
“爱国伤害”:西安被打日系车主的1542天
作者:暂无
来源:《读报参考》 2017年第6期
        体形彪悍、身着白T恤的蔡洋拿着一把硕大的U形锁猛地向自己的头部砸来,蔡洋胸前衣服上鲜明地印着一个大写的字母“D”——李建利又一次被吓醒……这是四年来他难以摆脱的梦魇。因为开日系车,李建利在那场“9·15”反对日货的游行中被一愤怒的人包围。冲突中,蔡洋举起U型锁砸向他。随后,21岁的蔡洋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他忏悔地说:“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做出了过激的行为,给受害人造成了伤害,深表悔恨。”正如一位业内人士总结的那样,“爱国的本质,仍是爱,而不是恨”。
      疾病吞噬语言能力
        像被填平的深坑——李建利头顶的1/3被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凸起覆盖着。坑是用钛合金补的,在上面打了螺丝,颅骨钻上小洞,沿着边缘缝了三四十针。
        陕西省西安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45床,从2012年9月15日起,李建利已经在这里住了1542天。
    开放型颅脑损伤几乎夺去了他右侧肌体的全部机能。为了防止右手萎缩,他必须每天把手放在手托矫正
器里两个小时。把手放进这个仪器里并不容易,情绪稍有波动,手“掰都掰不开”。他小心地和失去知觉的右半身相处,摸索着该有的平衡,每走一二百米就得歇一会儿。一天又一天,他能感受到偏瘫在他身上堆积的重量。
    李建利曾在一家电器厂做销售。除了西藏、海南外,他走遍了中国的大部分城市。靠着如簧巧舌,他谈成了一桩大生意,在中关村签下了几十万元的电柜合同,从最基层的销售做到了部门主管。
    后来,李建利下岗了。他开过出租车,做过二手车中介,随后开了自己的公司,渐渐地把日子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时,他的生意红红火火,坐一会儿就会有几十名客户的电话打进来。没出事前,李建利语速极快,而现在,他却含混不清地配合妻子讲着过去的事。疾病吞噬了他的语言能力,他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出事之前,李建利夫妻很喜欢健身,他们在离家1000米远的一家健身房办了健身卡。他们曾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与之匹配的生活、财富和认同。出事之后,李建利的妻子王菊玲不仅退了健身卡,而且要靠更多的努力遗忘曾经的优裕生活、适应残缺的后半生。如今,每到晚上,李建利和妻子常常瞪着天花板无法入眠,而“以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失眠”。 
      网瘾少年最爱看抗日剧
        距西安市412公里的河南省南阳市蒲山镇张庄是蔡洋的老家。为了省电,蔡洋老家的厨房和仓房即使有人进去,灯也一直关着,阳光也进不来。蔡洋18岁之前的大部分生活在这里度过。儿时的蔡洋经常被人欺负。小学五年级辍学后,他零星地做短工。14岁时,他去一家砖窑厂搬砖,干一天有18元收入。蔡洋的姑父在西安做刷涂料的工作,一天能挣200元工钱,这很吸引蔡洋。在蔡洋决定去西安前的那天晚上,其父默不作声,心想“离家远没人管,就会总上网”。对于蔡洋的网瘾,家里人几乎束手无策。为此,蔡洋的母亲杨水兰打过他,她认为那是“不务正业”,至今她仍这么认为。在网吧里,蔡洋经常玩“穿越火线”——一款激烈的战游戏。最终,蔡洋还是说服了父亲。 
        在西安的工地上,蔡洋经常会挨打,他一般不还手。后来,他开始还手了,慢慢地没人欺负他了。工程队没活的时候,蔡洋会呆在房间里天天看电视剧,抗日题材剧是他最爱看的。“他特别兴奋,有时一边看还会一边说,打打打。”蔡洋的叔叔提到蔡洋时有点儿感伤。现在,家里每个月的唯一盼头,就是来自监狱里蔡洋的电话。在西安打工时,蔡洋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幸福之家陡生变故
    环城西路北段,玉祥门和西门之间,是西安市老城区。这一天,蔡洋所在工厂的设备坏了,他坐着公交车往回走。这时,李建利夫妇正从卫浴市场出来,他们为大儿子买新房的灯具,大儿子新婚前的装修工作已接近尾声。
    李建利轻轻打开一年前他花12.98万元买的卡罗拉车车门,准备离开。这是一辆由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生产的日系轿车。此时,因钓鱼岛事件,中日关系迅速恶化,西安出现了民众自发的保钓反日游行,人阻碍了车辆前行。参与游行的民众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钻出来,相互传染着情绪,也传递着愤怒。
    蔡洋也加入了游行人。他和几个人注意到李建利的日系车,就围了过去。蔡洋用U形锁砸了李建利车前的挡风玻璃、后面的叶子板和车梁。情急之下,李建利从人中抢来一块砖头,拍了一下蔡洋。蔡洋举着手中的U型锁向李建利头上猛凿,凿了四下,血汩汩地从李建利头上涌出来。王菊玲一边拿卫生纸捂着李建利的伤口,一边喊救命。十多分钟后,王菊玲拦了一辆出租车,穿过熙攘的人,一路向医院狂奔。几天后,西安市公安局派人来医院看望了李建利。李建利说,他恨蔡洋,恨他无知,“日本的丰田和卡罗拉早就国产化了。为什么要打我?”
    庭审现场,蔡洋被带进法庭时,王菊玲扑上去想打他,但被法警拦下。蔡洋戴着手铐,没有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后悔当时不应该买那辆车,哪怕把车烧了都行,后悔不应该出来。”事发后,李建利夫妇把车给儿子开了。因为巨大的阴影,他们不是没想过把车扔了,但是“卖了不值钱,重新买一辆也要很多钱”。
      “儿子不敢和女朋友说不挣钱了,只说生意还做着。”大儿子的结婚日期比原计划推迟了半年。看到大儿子和女朋友整天吵架,因为害怕家庭的变故影响孩子的婚事,王菊玲催着他们领了结婚证。
    生意确实在慢慢凋零,那是李建利夫妇用半辈子的心血积累下的生意啊!现在,他们的全部收入来源就是王菊玲每个月2000多元的退休金。“现在,每天都没有梦想了。”李建利站在医院二楼的窗边,可以遥遥望见一楼角落里的太平间。盖着白布的人被从那里抬进抬出,生离死别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冲动和起哄与爱国无关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日本问题专家梁云翔觉得,民族主义有好的一面,也有其阴暗面。蔡洋是以爱国的名义去犯罪。
    汪定亮,曾经是蔡洋的代理律师。“刚开始以为蔡洋是基于爱国的情绪失控,确实要帮一下。”后来,他越来越觉得,蔡洋那一刻更多的是“冲动和起哄,与爱国无关。”接这个案子,他表示有点儿后悔。蔡洋的母亲也很后悔:“当时,不应该放他去西安乱闯,闯出了祸。”贫困让蔡洋家根本无力支付法院判决的赔偿款。
    2016年8月,李建利收到了相关部门打过来的52万元救济金,还了儿子结婚时欠下的账,剩下的钱,王菊玲盘算着以后请一个护工,“过几年,我也扶不动他了”。四年多,政府替他们出了医院的住院费。9月,王菊玲向相关部门提交了一份申请,关于后续和护理费用。
穿越火线为什么进不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王菊玲说,原来“生意忙,脑袋一天不停地转”,不爱看电视连续剧。现在,日子
每天死循环。有时,她也会劝李建利看看电视连续剧,分分心。他们最爱看的也是抗日剧。“有时候,知道有些夸张,但是喜欢那种胜利的感觉。”爱国是太宏大的词,李建利说不清。他试探着问他人:“看女排夺冠自己哭了半天,这算不算爱国?”        (摘自《法律与生活》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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