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舞(四题)
时光飞舞(四题)
作者:刘照如
来源:《南方》2008年第07
        半生如寄
        多年前,我们随父亲从农村举家迁往县城居住,我13岁。在县城安家的第二天,我和弟弟两个人就出去逛,县城里所有的地方,服装店,五金店,土产店,书店,饭店,邮局,甚至公共厕所和柏油马路,我们都逛。我们不是要买东西,也不是要吃饭要发信或者要上厕所,只是想知道县城里都有些什么。那天下着小雨,我们两个人被雨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麻雀似的。每到一个地方,我们从那里遛上一圈,然后再奔下一个目标。半天的时间,我们几乎把县城里所有开着门可以随便进的房子全部逛完,之后我们两个人还在雨中站了一会儿。那时候我想,以后,这个县城有我的一份了。
        成年之后,我来到省城工作。我来省城报到的最初几天的生活,由单位里的一位科长负责照应,他问我是不是想看一看公园什么的,然后投入工作。我说,我想逛完省城所有的街道。那一天,我和科长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像蚂蚁一样在省城的街道穿行。这一次我们不进路边
的任何一幢大楼,也不在任何一幢楼前停下来,我只是想知道想记住这个城市的街道组成的一个大棋盘;要是有一天迷了路,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省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一个遍。回去的时候科长问我对省城的印象,我回答他说,这个城市大体上适合我。
        后来我在省城有了一套房子,还在这套房子里成了家。我每天出去,回家的时候仍然依靠最初对这个城市街道的印象,在巨大的棋盘上寻家的坐标,就像一只出来放风的兔子一样寻栖息的笼子。现在回想起来,我跟随父亲在县城住了七八年,始终并未觉得那个县城真的有我一份;后来我在省城住了十几年,也未觉得这个城市属于我,或者说我属于这个城市。比如说我乡音未改,学不会和共同住在这个城市的人一样发音,在很多场合,一些人都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我是某某县人,因此我感觉自己成为另类,成为这个城市的闯入者。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可是从未走进去,它一直是别处
        有一年我回到多年未回的家乡,走向我出生并且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我看到熟悉的河道,垂柳,机井,柴垛,炊烟,一些熟悉的正在老去的人,听到纯正的乡音;我甚至觉得家乡的鸡鸣狗叫也只属于家乡,和别处根本不同。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村子不是我要的
村子,它已完全不是旧日的模样,我早已不再属于这里了。比我小一些的人,我离开时他们还小或者没有出生,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比我大一些的人,惊讶于我的变化,也认不出我,我必须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是某某某的儿子,他们才肯说:噢。想起来了。有一位二大爷还骂我:你小子学了一口城里话,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风!我说的话在城市里听着是乡音,在家乡听来又成了城里话了。我只好苦笑。就是这样,我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个我出生的村子,可是事实上似乎永不可抵达,再走一步,内心充满了人已近而心渐远的忧伤。
        天地未老
        对一棵树我们能说些什么呢?如果它一直生长在土地上,从远古到现在,从现在再到将来,它一直就那么活着。或者说它活得很大,大得几乎不像一棵树;或者说它活得很长,甚至比我们最早的可识汉字甲骨文的历史还要长。它就活得让我们用文字无法言说了。我说的是山东莒县浮来山那棵著名的银杏树。去年夏天,朋友邀我去参观那棵树。朋友开了一辆越野车,我们在浮来山的盘山路上走了一个很大的圈子,然后车子一停下来,我们几乎就站在大树底下了。
        我们眼前的银杏树,主干像卧地礁岩,主枝像苍龙盘空。它树高26米,主干周粗15.7米,
需要八个人伸展双臂才能合抱,树荫遮地一亩有余,树根每天吸收水分一吨。这棵树号称天下银杏第一树,也有人管它叫银杏之祖。这是一棵将生命从远古坚持到现在的树。专家考证,这棵树至少已有3500年的历史了。但我们说它年龄大,却不能说它老,因为它的枝叶郁郁葱葱,枝头上挂满了青绿的果子,还有各种鸟类在上面栖息,一派生生不息的景象。
        据说两千多年前,有两个书生曾经相约,长途跋涉来到这棵银杏树下,读书,对弈,盟誓。那个时候,这棵树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大树了,可是他们两人都还年轻。他们觉得一生还相当漫长,但是树的时间哲学和他们不同,他们对弈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有一只乌鸦从枝头上掉下来,落在他们的棋盘上,他们捡起来看了看,发现那只乌鸦是老死的。后来这两个书生也老死了。而那大树还像从前一样,活在那里,每年都发出新的树枝和新的叶子,每年都在枝头上挂满果子。又有一些新生的乌鸦和其它鸟类飞来,在树枝上面栖息;又有后生到树下去读书,对弈,盟誓。然后鸟类和人相继老死。可是那棵大树并不见老,它好像与天地同在,天地不老,它也不老。
        站在这样一棵大树下,我们的心绪难以平静。我们企图想一些幽远的形而上的问题,比如说现实与梦想,繁华与衰落,浩大与缈小,短暂与永恒,等等等等。可是我们马上觉得大
树根本不理会这些。人类一思考,大树就发笑。我们的思考是多余的。比如说,要是我们在大树下面发一声感慨,那只是我们的感慨,和大树没有关系;山风吹过来,山风和大树相互倾诉,我们听不懂它们的秘密;要是我们用脚踢一下岩石,我们的脚就会疼,可是岩石不会疼,那棵树的树根在地下拥抱着岩石,那是树和岩石的关系,我们不在其中。退一万步讲,如果大树也有感慨的话,那也会从根本上与我们不同。举个例子来说,草木再生,燕子呢喃,对我们来说那是又一个春天到来了;可是对那棵树来说,或许只不过是一个新的早晨。
        飞鸟与雕像
        你站立在街头。有一只鸟,从你的头顶,从楼、烟囱、空中电缆和商业飞行物之间飞过。一叶鸟的羽毛飘落下来,它在空中荡悠了很长时间,最终竟然落在你的掌心里。这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你觉得这是时间吃掉的飞鸟的回扣,它意外地和你有了联系。
        你希望飞鸟稍作停留,希望它降落在你的头顶;当然你也希望那叶羽毛稍作停留,留在你的掌心里。但这两样东西你都没有得到,飞鸟扇动着翅膀,径自远去,风一吹,那叶羽毛也飘走了。
        没有人注意到那叶羽毛,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只飞鸟。没有人注意到在飞鸟飞过的时候,你似乎皱了皱眉头。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叶羽毛落入你的掌心,可是很快又随风而去了。你知道,命中注定的,你在这个世界上得不到什么东西;但同时,你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失去什么。
        你的样子低眉侧目。这样你就看见了那些鞋子,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各种各样的鞋子。日子久了,看得久了,你有了另外的一种感觉:首先,你不觉得是两条腿的人在动,而只是觉得两条腿在动;然后,你又不觉得是两条腿在动,而只是觉得两只鞋子在动。于是有很多双鞋子,在人行道上踏动不止,或者说有很多双空空的鞋子,在你的眼中胡乱飞动。
        你把那些胡乱飞动的鞋子想象成了鸟,但又有所不同。首先,人行道上这些像鸟的东西离你更近一些,其次,它们比飞鸟显得沉重。它们带着铿锵有力的声音。
        人行道上的方砖被鞋钉磕出星星点点的粉沫,有风的时候,粉沫被轻扬起来,但下了雨之后,那些粉沫就被冲走了。方砖一层一层地剥落。还有,一些破旧的鞋子渐渐地不见了,一些崭新的鞋子慢慢加入进来。方砖一层一层地剥落。
        又有鸟儿从空中飞过。一鸟。一又一。鸟儿鸣叫着,排成长蛇阵,飞过了。从你的头顶飞过,从楼、烟囱、空中电缆和商业飞行物之间飞过。鸟儿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吗?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飞得这样快?为什么不作停留呢?也没有人知道。鸟儿着了迷似的扇动翅膀,任凭城市改变了模样,它们一刻也不停歇。鸟儿的翅膀和你所看到的那些鞋子,构成了一幅图景,那是立体的、骚动的、无序的图景。
        差一点你就是我的女人是什么歌飞吧飞吧飞吧,你狠狠地想。也许鸟儿害怕时间逝去,所以飞,所以飞得那么快,你又狠狠地想,你学一个哲人那样想:可是,鸟儿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时间无边无际,无头无尾,所以时间无所谓逝去,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候,你的身体也开始剥落了。
        失去
        我从一所干部学院调往一家杂志社工作,搬家时把一只小木箱子遗忘在原单位办公室里。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只箱子为什么放在办公室?箱子里有什么东西?这些都记不清了。
后来回忆,那里面大概是一些非常私人化的东西,比如旧信件和少年时代的日记本之类。大约一年之后,原来的同事打电话给我,问什么时候把箱子取走。我觉得箱子没有什么用场,就说先放在那里吧,用的时候我就会去取。又过了三四年,我仍没有去取箱子;原来的同事曾打过电话给我,告诉我因为办公室装修,我的箱子放到仓库里了。那就放在仓库里吧,我心里想,反正箱子是我的,用的时候,我就去取回来。
        前些日子骑单车路过干部学院,突然看到原来的办公楼拆掉了。我想到了那只小木箱子。下车问了问原来的同事,他们都说不知道。什么箱子?都十年了?我告诉他们说,那里面放着一些旧信件和日记本,它们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们说,真的重要,你会让它在这里放十年吗?我又说,是啊,或许它并不重要。总之我失去了那只箱子,它无影无踪了。后来有几次在梦中看到那只箱子,醒来时竟有一种天苍苍地茫茫的空落感。我知道,我心里真正惦记的并非箱子,失去的也不是箱子,是另外一些东西。
        有些东西并未觉得它多么重要,但一点一点地失去了。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失去过一颗牙齿,它对别的牙齿产生了很大的不良影响;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又失去一段盲肠,它是无用的,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这些年来失去过多少根头发?不知道。以前我的头发茂盛
得像蒿草,现在头顶上已经秃了,露着发光的头皮。一生的结局该是失去,失去时间,失去世界,失去亲人和爱;失去一颗牙齿,失去一段阑尾,失去一缕一缕的黑头发。
        三十五岁之后,我常常做一种梦,梦中出现十五年前的情景。那是我来省城工作之前,在县城里教了三年书,教初中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那时候年轻贪睡,有时上课会迟到几分钟;我迟到了,我的学生并不责怪我,也不往校长那里告我,而是齐刷刷坐在那里安静地等。我会对他们说,同学们,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梦中的情景是:我的学生齐刷刷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可是我竟然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没有去上课。我在梦中焦急万分,活得有愧。他们都在等着我,可是我竟然这么多年没有去上课!长吁短叹,心里寥然没有着落。直到从梦中醒来,才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用不着再去上课了;我的学生现在也都已经三十多岁,他们分散在四处,像我一样求生活。这样的梦做得多了,我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想把失去的一种东西从梦中拉回来,那东西是我的三年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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