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 犹未晚
许久前跟云在出租车上,窗外闪过夜青岛的街景,她说,我们这帮人里,你最孤独。我本能反驳,怎么会!我交游最广。她坚持,不,你最孤独。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喧嚣和孤独,快乐和痛苦,原是孪生。
内心太过于敏感的人,跟很多情绪无法相安无事, 对人和事永远无法做到熟视无睹习以为常。处理内心跟世界的关系,是萦绕一生的课题。
爱情这个类宗教的玩意儿,它真的存在,想起写过的爱情永远值得等待、寻、信仰相恋五年,我却爱了你六年回忆她的100个小片段”……朋友笑我妇人之矫情、煽情。我默然。我们总是这样,以自身观感经验强行植入他人世界——“你居然为这个片子流泪?”“这么棒的歌手你怎么不喜欢?”“这么平庸的书你都推崇?。可,没有谁是完全一样,没有一种体验是可替代的,难道不是吗?
人都是一个人的。
最近几天我写的专题是关于大学生活的,我对着屏幕十个小时,停停写写,喃喃了几千字。合上电脑站起身,眼一黑,眩晕和无力感一齐袭来。那些隐而未明朦胧若现却又如鲠在喉的感触、情绪,彷如失恋的痛苦和被误解的委屈,一开口即可尽情倾诉。但终究发现,孤独感是无法言说的,文字毕竟无力。孤独就是静默,你还想说些什么?
很长时间,我不敢再写字——对公共事务,了解愈多愈自愧无知,不敢妄言;而生活观感,则厌倦了自己无休止对个人生命体验的书写。有什么好说的?来来去去无非那些情绪,就是无法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这种自恋让我感到难堪。后来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人年少时总是关注自己,而逐渐把目光从自身移开,去望向更大的世界,才是成熟的标志。
人生而自由,又无往不于枷锁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跟爱过的姑娘合唱《可惜不是你》的经历,在咖啡馆对面坐一整个下午自习的经历, 故地重游缅怀远去的感情的经历。到现在竟然还有人一次次问我,你们复合了吗?我说,有些事情是回不去的,不要试图跟命运对抗。
如果命运没让你大笑,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懂那笑话。
某君说,没见过前男女友还能这样,像老朋友。可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经历了多久、多么曲
折的心路,才能坐在一起如常谈笑。虔诚祝福,才是真正放下了吧。很多人确信无疑的告诉我,真心相爱过的两个人,没有办法再做朋友。我不解,难道不是正因为真心在乎过,才没有办法做到相互冷漠、怨恨吗?
我总是想。两个人,曾在漫长而孤独的人生路的某个节点相遇,共同走过了或长或短的路程,度过了一些难忘的时光,突然有一天,因理念不合或是命运弄人,转过头各自走向身后的绿水青山、浮萍江湖,从此就真的相忘、相离,永不连接了么?尤其是那些携手经历过许多年风雨的,曾经,他们或许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没有之一——他的童年经历、她跟父母的关系、他最喜欢吃的菜、她的梦想、他打呼噜的样子、她身体上的痣,突然有一天,一切就没了、散了,永远不再知道、不再联系、不再互通消息,彼此戒备、冷漠甚至带着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直至死去。他三十岁实现梦想的时刻,当年听他豪情万丈满怀憧憬分享梦想的那个姑娘,已是冤家?她四十岁辅导上中学的女儿做家庭作业时,可还记得回忆里那个跟她煞有介事商量日后如何教育子女的少年?
 
每念及此,我都叹息人心的局限、人类的渺小,却又无可奈何,徒增乌有之想。人都是要死
的吧,有什么怨化不开呢?
有时还会泪一下子要出来。你除了一辈子希望她过得好,像亲人一样对她、帮她之外,还能说什么呢?转发给她看,一向大大咧咧的她沉默,说,青岛的那些人和事,永远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在青岛时每有人离开,就感觉特别特别舍不得。因为感觉就像亲人似的,好像无论在哪里遇到不愉快不开心的事,在你们身边就总感觉是特别安全的。
我总是想,青岛的意义。友人说,我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人。无论是从校园到社会,还是从20岁到25岁,生活情境的变化竟给我留下如此大痕迹。但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没有变。一方面得赖于自我构建了一套价值体系,多数情况下能够抵御或屏蔽,社会上、生活中其他声音或价值观的干扰影响;另一方面就是青岛故事的标记、提醒、警示,那片海,是参照镜。如果有一天自己变成了猥琐、世故、庸碌、无趣的中年人,大腹便便,精于算计,油嘴滑舌嘲讽有梦想有热情的年轻人你们这些哥早就玩腻了”“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明白了,就回去看看那片海,去面对自己的青春,面对那个有情怀的少年,看那个猥琐中年能否做到心安理得。
25岁意味着,纵参照人类对于生命极限的想象——100岁,你也已活过四分之一了。
他们说,25岁是人身体曲线的峰值,过了这个点,身体机能就慢慢滑落了。我越想越忧虑。
更令人伤感无力的是家人的老去。不是么,年年岁岁,看父母一点点老去,而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们。这才是真正的恐惧和无力。我很期待自己三十岁、四十岁的样子。可我只想坐时光机偷偷过去瞄一眼,再回来,时间可会答应?
故乡是个让人忧伤的词。故乡就是让人一生下来就想逃离的地方,做了十八年山村青年的我感同身受。我不知自己如何就成为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没有哀怨,那童真的岁月在淳朴的民风中一次次的吹拂梦境中的我。
对于十五年前的我来说,未来就是长大。长大是个神秘而牛逼哄哄的词,似乎出门游玩的自由、买心爱球鞋的物质欲望、告别无穷尽作业的祈求,都能在年龄的疯长中得到满足。可长大究竟是什么?我不懂。
十五年后,对于未来,除了死亡之外,我依然保存那个梦。十五年前的我不懂何为爱情,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帮很多陌生人分析感情,却依然不懂爱。
新一期《看见》里,那个终生未再见到母亲的77岁老人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少年常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我确定,尽管没资格谈论苦难,我已开始朦胧感知到那个叫做命运或人生的东西。它们一点都不轻松。
年少时,眼里的世界是由应该组成的。年岁渐长才明白,这不仅是错误,且是痛苦之源。赵雅芝没有跟郑少秋在一起,梁朝伟没有跟张曼玉在一起,温丝莱特也没有跟莱昂纳多在一起。生活不是电视剧,世界不是应该的。
应该幻灭之后,就剩下了——“为什么?他(她)应该那么对我,可是没有,为什么?人们应该相亲相爱,可是人心却那么坏,为什么?好人结局完满,坏人都没好下场,可是现实世界相反,为什么?可世界也不是由为什么组成的啊,很多事是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就是这样
应该为什么的幻灭,是成长给我的最重要一课,而课后作业我至今未能消化完全。疼,当然疼,但没办法抵挡。谁说的,学会接受世界的不完美,是完美主义者的必修课。
有时想想,人的一切困惑都是自个儿跟自个儿的问题,而非表面上的跟他人,或外部世界。
虚妄、愤怒、快乐、痛苦、嫉妒、憎恶、自负、自卑、自怜,这些情绪或感受,不都是人自身带来的么。跟恋人的矛盾、跟父母的沟通、跟同事的猜疑,终究是跟自己较劲,终究要跟自己对话。一切问题都是性格问题。人生而有之的孤独感,不可能通过拥抱解决。
想清楚这些之后,我坠入前所未有的虚无情绪中。
越来越多朋友言谈间流露出移民的念想,永远离开这个国家。我几乎讨厌这里的一切,他们说。一个朋友甚至恳请我不断提出强有力的理由,来驳倒她心中的犹疑,坚定她移出去的决心。静下心来想想自己,如有一天我会移民,也是为了孩子。自己倒是无所谓了。
中国不是一个温情的社会,我们脑袋里都有挤不完的毒汁。问题不在于你能给孩子提供多好的教育,你有多少钱多少权,不在于你的孩子天赋异禀独立思考能够躲过所有的明暗箭,而是你希望他(她)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情,如何生活,如何看待自己、他人以及这个世界。在这样的染缸里成长起来,不可能有人是干净的,没有一个孩子可以全身而退。这真令人沮丧,却是事实。好奇心、创造力、同理心、善心,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还有那些在成长过程中被一滴滴榨干的性情,快乐的能力。在这里,人像台机器。但是在我前些日子的日志里我满怀希望期盼自己的孩子能够做到守善徐徐,安宁豁朗,乐观从
容。(《守善徐徐,安宁豁朗,乐观从容》)
在丛林社会,竞争激烈到极端境地,就有了相互倾扎和争斗,就有了人心的扭曲和异化。人们不希望别人过得好,不高兴看到他人比自己幸福;在权力而非权利社会,保安、城管、高速路口收费员、殡仪馆收尸的人,还有那些冻尸骨的军大衣们,哪怕拥有了一点点决定他人命运或生活的权力,就想着利用手中权力给同是可怜底层的他人制造麻烦、带去不方便。在溃败的社会,人们普遍有着作恶的本能。这片土地上的恶比我们想象中要深得多、广得多,它深植于人心里。
人们焦虑,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这世上一遭想做什么,于是就只能出人头地。出人头地有着上进的天然正确性,也一向是父辈的殷切之望。可什么是人头地,跟如何才算成功一样,没人说得清楚。归结起来还是不安全感。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你只能变得更强大更有权势,才能让自己感到安全。如一个朋友所说,在这个社会,没钱没势你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在身边的主流话语体系里,我都被认为是一个上进的人。可内心深处却又总觉得自己是个懒散、胸无大志的家伙。甚至那些每时每刻都要进步、提升自己的人,每每让我感到害怕,想要远离。20岁后,我遇到过一些姑娘,我说我一无所有,你为何爱我,她们没
有丝毫想要掩饰的说,你是潜力股。 其实最喜欢的是有个姑娘对我说,不管你以后是贫是富,我都跟你在一起,我认定的是你这个人。难道这不才是有正常价值观的恋人之间的表白吗?下赌注、盼进步,就是买卖和交易,就有期望和落差,就有幻灭和失败。我打定了主意,以后即将跟姑娘在一起之前,我都先一副破罐子破摔你有多久没有看过那片海什么歌的姿态跟她讲清楚: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你能接受吗?
人们常说,要活出个人样来,别被人瞧不起。我暗地里会弱弱的想,如果我就是被别人看扁,没活出个丛林社会所定义的人样来,又能怎么样呢?你为想要的生活而努力,你做喜欢做的事情,不是为了秀给别人看的,难道不是吗?我观身边诸友,活在世上很大的执念就是要向别人证明一些什么,证明自己很强,很优秀,很有钱,工作很好,女朋友很漂亮……我们始终面对他者,却不能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我们不断向外出发,却始终没能向内伸出手去。我们以别人生活为参照、为镜,他者是我们生活的裁判,却还在抱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太注意吸引别人而忘了自己。
有时候我在想人生会不会就这么一成不变下去了,从你的23岁开始。上班下班,买房买车,
结婚生子,升职退休,然后死掉。想想就好怕。
这没什么值得叹息的,95%的人生都不过如此。求学、工作、恋爱、结婚、买房、生子、抚养子女、升职……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又回到了那句话——人都是要死的,没错吧?短暂而又庸常,平淡而又苦涩,这不就是人生么。你在成长的过程中将无数次遭遇等死派对你的鼓动和劝降——是的,我称之为等死派——念书,念假的历史欺骗的政治僵化的语文念最容易工作的专业父母期望的专业;工作,安稳的工作父母最有面儿的工作别人眼里最光鲜有前途的工作,然后该买房结婚了,然后该职位升迁教育子女了,可不就是等死么?一路向死。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就是一生命质量明明很低端仅处于动物生存层面的骗子,语重心长去教育后来者一些生活的经验”“人生的道理,但也怪不得他们,因为永远有无数比他们更的白痴把寻求生活答案的希望放在他人而非自身上,对耳边那些嗡嗡作响的声音如逢救星忠心相随。久而久之成为恶性循环,骗子跟白痴的互动不断拉低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水平线,主流人的选择越来越低质化、动物性,大众越来越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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