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丸冷月的韵味
一丸冷月的韵味
  作者:朱良志
  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一次月夜,湘云和黛玉对诗,小说写到:
  (黛玉)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 
  “冷月葬花魂”,真是“果然好极”,这个意象在中国文化中很普遍。
  清画家戴熙有题画语道:“宵分人静,风起云涌,长林萧萧,如作人语。聆之者,唯一丸凉月
而已。荒寒幽杳之中,大有生趣在。”禅宗也有冷月孤圆、光吞万象的妙悟境界。一丸冷月是中国人心灵境界的重要象征,它所包含的清冷的格调、澄明的气氛、悠远的情怀和独立无待的精神,正是中国艺术家所追求的。
静 瓶
  中国艺术追求的冷寂的境界,就如同一件明代的青花,宁静而渊澄,有一种既然而平淡的美。
  中国瓷器自五代北宋以来追求宁静渊澄,和中国人的文化追求有关。“步步寒华结,言言彻底清”是一种审美理想世界,“一片冰心在玉壶”反映了人们自律的精神。世界永远充满着龌龊和清洁之间的角逐。清清世界,朗朗乾坤不仅是一种社会理想,也是一种审美追求。 
  明徐上瀛《溪山琴况》就推崇音乐中的清清世界:“语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言失雅也。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为声音之主宰。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不清;弦不洁,则不清;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皆清之至要者也……试一听之,澄然秋潭,皎然寒月,幽然谷应,始知弦上有此一种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
  清清的世界,是清寒的。清寒境界是片宁静的天地。宁静驱除了尘世的喧嚣,将人们带入幽远精澄的世界中;宁静荡涤了人们的心灵污垢,使心如冰壶彻底冷,从而会归于浩然明澈的宇宙之中。宁静本身就是道,就是宇宙之本,宇宙生命之秘密就在宁静中跃然显露。老子说:“夫物云云,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他把静和道联系在一起的,万物的存在之根是渊深的、又是宁静的,这就是永恒的道。归于静,也就是归于道,大道就在于静。宋词是一种
  中国艺术追求这种绝对的宁静。如在中国画中,永恒的宁静是其当家面目。烟林寒树,古木老泉,雪夜归舟,深山萧寺,秋霁岚起,龙潭暮云,空翠风烟,幽人山居,幽亭枯槎,渔庄清夏,这些习见的画题,都在幽冷中透出宁静,这里没有鼓荡和聒噪,没有激烈的冲突,即使像范宽《溪山行旅》中的飞瀑,也在阴晦空寂的氛围中,失去了如雷的喧嚣。寒江静横,雪空绵延,淡岚轻起,孤舟闲泛,枯树兀自萧森,将人们带入那太古般永恒的宁静中。如北宋画家王晋卿,善画“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静寒是其基本特点,如其传世名作《渔村小雪图卷》,画山间晴雪之状,意境清幽,气氛静寂,画中渔村山体均以薄雪轻施,寒林点缀于石间崖隙,江水湟漾,与远山相应,一切都在清晖中浮动,真是幽寒宁静之极。中国古代画论中颇多玩味嫩寒之语,周亮工《读画录》卷三录明胡长白题画诗数首,如“一水带寒月,孤村幕夕烟。”“残月半窗白,寒星彻夜疏。”正所谓冷风
过林,自协音徽;凉月晖席,都成秋痕。嫩寒之意,历历可见。
  中国画家酷爱静寒之境,是因为静反映了一种独特的心境。画之静是画家静观默照的结果,也是画家高旷怀抱的一种写照,画家以静寒来表现他与尘世的距离,如陆治自题画云:“松下寒泉落翠阴,坐来长日澹玄心。”在静寒之中冶澹心灵;同时,画家也通过静寒来表现对宇宙的独特理解。
  中国艺术的静寒之境,绝不是追求空虚和死寂,而是要在静寒氛围中展现生命的跃迁。以静观动,动静相宜,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通则,它一般是在静寒中表现生趣,像戴熙所说的“一丸凉月”,则“大有生趣在”,恽南田所说的,在“荒荒寂寂”中,感受到一片生机鼓吹,即属于此。静寒为盎然的天机跃动提供了一个背景。文嘉自题《仿倪元镇山水》:“高天爽气澄,落日横烟冷,寂寞草云亭,孤云乱小影。”在静寂冷寒的天地中,空亭孑立,似是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你见那孤云舒卷,轻烟飘渺,使青山浮荡,孤亭影乱,这不正是一个无比喧闹的世界吗!彻骨的冷寒,逼人的死寂,在这动静转换中全然荡去。
  静与空是相联系的,静作用于听觉,空作用于视觉,听觉的静能推荡视觉的空,而视觉的空也能加重静的气氛。在中国画中,空绝非别无一物,往往与静相融合,形成一宁静空茫的
境界。因此静之寒,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空之寒。中国艺术热衷于创造“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不界入人世的概念、俗世的欲望,不界入人的复杂文化活动,人的社会活动场景渐渐从绘画的主流中,尽量保持“自然的纯粹性”,即以山水面貌的原样呈现,不去割裂自然的原有联系。空山无人,任物兴现,山水林泉都加入到自然的生命合唱中去。王绂自题《水墨小景》云:“云山淡含烟,疏树晴延日,亭空寂无人,秋光自萧瑟。”万物自在兴现,无劳人作,故突出一个“闲”字,所谓闲看浮云自舒卷,心付孤舟随意还。奚冈说:“闲将散笔写倪迂,树岚光淡欲无,心随孤蓬随去住,一窗寒雨梦江湖。”物自起而人自闲,人自闲则物之生意更浓。郑板桥诗云:“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正是此境。
孤 峰
  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个孤独幽冷的世界。       
  寂寞和孤独是同体而生的,而孤独者必然伴着冷寒。冷、寂、孤的体验,在中国艺术中广泛存在,成为中国艺术家的普遍追求。他们表现的冷、寂、孤的感受并非是生命的哀叹,而是独立高标、不同俗流的狷介,是超出伦、从容潇洒的舒卷。如庄子所说的,通过体验达
到“见独”的境界,从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南宋马远有一幅《寒江独钓图》,是一很有意思的作品,今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马远是画水的高手,这幅作品可见其功力。他对道禅哲学有很深的研究,此画虽简,但表达的生命感受却是丰富的。
  夜深人静,冷月高悬,寂寞的秋江上悄无声息,气氛凄冷,一切的喧嚣都远去,一切人世的苦恼都在冷夜的屏障抵制下退出。一丸冷月,虽然孤独,却是与渔父相依为命的精灵,冷月砌下的清晖,对这孤独的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安慰;迷朦的夜,为这寂寞的人提供柔和的保护。小舟静静地向前,偶尔激起的流水声,像是和人絮语。忽而有夜鸟掠过,留下它悠长的叫声,更衬托这江夜的空明和静寂。
  马远以一丸冷月下的孤独来强调无待,强调性灵的自由。中国艺术家喜欢表现孤峰、孤树、孤馆作为心灵之象征。我们看到,在中国园林中,很多假山都累叠成孤峰独起的形状,表现的思想与此是一致的。如留园的冠云峰,就是一峰兀起,如独立苍穹,其象征意义非常
明显,即耿介之人格风范。
  李日华云:“江深枫叶冷,云薄晚山孤。”不是去感受孤峰晚照的余辉,而是以一峰兀立表现茕独和凄清。清著名画家奚冈最善画孤峰,他有题画诗说:“寒坡竹树自萧森,幽涧泉声带苦吟,坐久不知衣袂湿,一圭山影夕岚沈。”孤峰表现了自己的孤独和孤介。
  在中国画中,我们总是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寒鸦,野鹤,一叶孤行舟,倚岸独钓人,两三株参差树,一两位萧寺人,都是一样的冷寒本、寂寞清魂。画家们喜欢在画跋中细研其中的韵味,拈出其安顿生命的意旨。庄澹庵题凌又惠画云:“性癖羞为设工,聊将枯木写寒空。洒然落落成三径,不断青青聚一丛。人意萧条看欲雪,道心寂历悟生风。低回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一只孤鸦在寒空枯木中兀自飞舞,即有秦观“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词境。戴熙说:“一天秋夜无人领,止有寒鸦说树梢。”寒鸦于树梢中“说”出了自己的缕缕孤情。李日华《题画》诗云:“闲云开处雁行单,老木西风落叶寒。”而寒江孤舟、寒江独钓是画家们特喜的画题,赵孟頫曾得到南宋名画家胡澹庵于谪居中所画的《潇湘夜雨图》,题云:“一片潇湘落笔端,骚人千古带愁看。不堪秋入枫林港,雨阔烟深独钓寒。”
  倪云林也以孤寒见称于画坛,其画处处在“冷”中表现“孤”的特点,两三株树,一两片石,再
就是一痕远山淡如无,就大致构成了他的画面。读其画,如同见一位清癯的老人拈须自立,耿耿嶙峋之志跃然于画面。虞堪曾题云林《惠麓图》云:“天末远峰生掩冉,石间流涧落寒清,因君写出三株树,忽起孤云野鹤情。”颇可视为对云林孤寒之境的一种概括。《幽涧寒松图》,是作者晚年得意之笔,画面正中干笔钩出三四株萧疏之树,当风而立,木叶几脱尽,旁侧只是一湾瘦水,背面乃淡淡山影,极苍古老辣。整个画面所要突出的就是几株枯树,境界苍凉凄清,沉着痛快,正具一种孤寒的韵味。
  宋词中对“孤馆”的咏叹别具衷肠。欧阳修《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艳清香相间发。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谁肯远相随,惟有寂寥孤馆月。”如今天下,正是“洛阳芳菲节”,能守住“寂寥孤馆月”的又有几人!虽然词人的“玉楼”中无“春”,但他的性灵中却藏着浓浓的春意。
(作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原载201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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