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堂诗话》宋·张戒
《岁寒堂诗话》宋·张戒
●卷上
建发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後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古诗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後,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谢康乐“池塘生春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案:“明月照积雪”乃谢灵运诗,此误。)谢玄晖“澄江静如练”,江文通“日暮碧云合”,王籍“鸟鸣山更幽”,谢真“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何逊“夜雨滴空”,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
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然意可学也,味亦可学也,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诗,後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不知粗俗语在诗句中最难,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自曹刘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间鲍照虽有此作,然仅称俊快,未至高古。
元白张籍王建乐府,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然其词浅近,其气卑弱。至于卢仝,遂有“不唧溜钝汉”、“七碗吃不得”之句,乃信口乱道,不足言诗也。近世苏黄亦喜用俗语,然时用之亦颇安排勉强,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诗,颜鲁公之书,雄姿杰出,千古独步,可仰而不可及耳。
国朝诸人诗为一等,唐人诗为一等,六朝诗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两汉为一等,《风》、《骚》为一等,学者须以次参究,盈科而後进,可也。黄鲁直自言学杜子美,子瞻自言学陶渊明,二人好恶,已自不同。鲁直学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则又专称渊明,且曰“曹刘鲍谢李杜诸子皆不及也”,夫鲍谢不及则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诗,亦何愧于渊明?即渊明之诗,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诗,微婉之情、洒落之韵、抑扬顿挫之气,固不可以优劣论也。古今诗人推陈王及《古诗》第一,此乃不易之论。至于李杜,尤不可轻议。欧阳公喜太白诗,乃称其“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此等句虽奇逸,然在太白诗中,特其浅浅者。鲁直云;“太白诗与汉魏乐府争衡”,此语乃真知太白者。王介甫
云:“白诗多说妇人,识见污下。”介主之论过矣。孔子删诗三百五篇,说妇人者过半,岂可亦谓之识见污下耶?元微之尝谓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而复以太白为不及,故退之云:
“不知儿愚,那用故谤伤。”退之于李杜但极口推尊,而未尝优劣,此乃公论也。子美诗奄有古今,学者能识《国风骚》人之旨,然後知子美用意处,识汉魏诗,然後知子美遣词处。至于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在子美不足道耳。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王介甫诗,山谷以为学三谢。苏子瞻学刘梦得,学白乐天太白,晚而学渊明。鲁直自言学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忌,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架屋,愈见其小,後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然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後人咏月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 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後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咏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後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韵,何足道哉!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後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
韵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渊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韩退之是也。意气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锺嵘《诗品》以《古诗》第一,子建次之,此论诚然。观子建“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南国有佳人”、“惊风飘白日”、“谒帝承明庐”等篇,铿锵音节,抑扬态度,温润清和,金声而玉振之,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与《三百五篇》异世同律,此所谓韵不可及也。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态,太白多天仙之词,退之犹可学,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则又不然,气吞曹刘,固无与为敌,如放归 州而云“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昭许归
蓬荜”,新婚戍边而云“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罗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庄游》云“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洗兵马》云“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凡此皆彻而婉,正而有礼,孔子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者。如“刺规多谏诤,端拱自光辉”,“俭约前王体,风流後代希”,“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乃圣观法言,非特诗人而已。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惟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荆轲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自常人观之,语既不多,又无新巧,然而此二语遂能写出天地愁惨之状,极壮士赴死如归之情,此亦所谓中的也。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云:“说喜不得方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
《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馀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後来诗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尔,尚何无馀蕴之责哉。
陶渊明云:“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闻。”此则初出于无意。曹子建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语虽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诗》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可谓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也。蓬荜
东坡评文勋篆云:“世人篆字,隶体不除,如浙人语,终老带吴音。安国用笔,意在隶前,汲冢鲁壁,周鼓泰山。”东坡此语,不特篆字法,亦古诗法也。世人作篆字,不除隶体,作古诗不免律句,要须意在律前,乃可名古诗耳。
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强。同一物也,而咏物之工有远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浅深。章八元《题雁塔》云:“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讶鸟飞平地上,忽惊人语半天中。回梯倒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此乞儿口中语也。梅圣俞云:“气想下时险,喘汗头目旋。不知且安坐,休用窥云烟。”何其语之凡也。东坡《真兴寺阁》云:“山林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胜。”《登灵隐寺塔》云:“足劝小举相,前路高且长。渐闻钟磬音,飞鸟皆下翔。入门亦何有,云海浩茫茫。”意虽有佳处,而语不甚工,盖失之易也。刘长卿《登西灵寺塔》
云:“化塔凌虚空,雄规压川泽。亭亭楚云外,千里看不隔。盘梯接元气,坐壁栖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蚁冢,蔽亏尘雾间。”此二诗语虽稍工,而不为难到。杜子美则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高标跨苍天,列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不待云“千里”“千仞”“小举足”“头目旋”而穷高极远之状,可喜可愕之
趣,超轶绝尘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视东坡“侧身”“引手”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岂特“邑屋如蚁冢,蔽亏尘雾间”,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鸦鹊,浩浩一声
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强乃如此。
《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段师教康昆仑琵琶,且遣不近乐器十馀年,忘其故态,学诗亦然。苏黄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馀,汹涌而後发者也。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若他人之诗,皆为文造情耳。沈约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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