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文集》●栾城集卷十八 ◆辞五首
【御风辞〈题郑州列子祠。〉】
子列子,行御风。风起蓬蓬,朝发于东海之上,夕散于西海之中。其徐泠然,其怒勃然。冲击隙穴,震荡宇宙,披拂草木,奋厉江海,强者必折,弱者必从。俄而休息,天地肃然,尘 皆尽,欲执而视之不可得也,盖归于空。今夫夫子昼无以食,夜无以寝,邻里忽之,弟子疑之,则亦郑东野之穷人也。然而稚行不见徒步,疾行不见车马,与风皆逝,与风皆止,旬有五日而后反,此亦何功也哉?子列子曰:嘻,子独不见夫众人乎?贫者葺蒲以为履,斫柳以为屐,富者伐檀以为辐,豢驷以为服,因物之自然,以致千里。此与吾初无异也,而何谓不同乎?荀非其理,履屐足以折趾,车马足以毁体,万物皆不可御也,而何独风乎。昔吾处乎蓬荜之间,止如枯株,动如槁叶,居无所留而往无所从也。有风瑟然,拂吾庐而上。摄衣从之,一高一下,一西一东,前有飞鸢,后有游鸿。云行如川,奕奕溶溶。阴阳变化,颠倒横从。下视海岳,晃荡青红。盖杂陈于吾前者,不可胜穷也。而吾方黜发明,遗心胸。足不知所履,手不知所凭,澹乎与风为一,故风不知有我,而吾不知有风也。盖两无所有,譬如风中之飞蓬耳。超然而上,薄乎云霄,而不以为喜也。拉然而下,陨乎坎井,而不以为凶也。夫是以风可得而御矣。
今子以子为我立乎大风之隧,凛乎恐其不能胜也,蹙乎恐其不能容也。手将执而留之,足将腾而践之,目眩耀而忧坠,耳汹涌而知畏。纷然自营,子不自安,而风始不安子躬矣。子轻如鸿毛,彼将以为千石之钟。子细如一指,彼将以为十仞之墉。非倾而覆之,拔而投之不厌也。况欲与之逍遥翱翔,放于太空乎?子虽蹈后土而倚嵩华,亦将有时而穷矣。古之至人,入水而不濡,入火而不热。苟为无心,物莫吾攻也,而独疑于风乎?于是客起而叹曰:“广矣!大矣!子之道也,吾未能充之矣。风未可乘,姑乘传而东乎?”元 二年十月奉安神御于西京,辙先告裕陵。初四日,还过列子观,赋《御风》一篇,欲书之屋壁而未暇也。既还京师,录呈太守观文孙公。二十三日,朝奉郎、中书舍人苏辙书。
【上清辞〈宫在太白山。同子瞻作。〉】蓬荜
帝荡荡其无尊兮,居深高乎九阍。顾后土之茫昧兮,若世人之观天。云冥冥其无见兮,曰其下维神奸。山重深而海广兮,忧百鬼之伤人。属神媪以九土兮,畀海若以九川。时节降以督视兮,下斗魁之神君。吁嗟君兮,吾不可得而讯也。庸使我待之人兮,其使我以为神也。朝求兮山颠,夕采兮涧 。取荷华兮菱实,拾芳兰兮白芷。鹿伎伎兮来 ,鱼揖揖兮趋饵。秋风高而稻熟兮,寒泉冽其清Г。为酒醴以跪酌兮,断白茅而为委。嗟天上其何食兮,畏人君之
不吾以。进屏息以荐恪兮,退俯伛而仰俟。为善得福兮,畀恶以死。恐惧受赐兮,怠傲获罪。玉食有不享兮,曾潢污蕨薇之不弃。谓神君之不可知兮,何好恶之吾似。跨修龙之百寻兮,腾怒发而上指。从千骑之飘忽兮,拂长剑其天倚。陨星殃于太极兮,霍云散而风靡。还秘殿之清深兮,目流电其不可仰视。望威神而股栗兮,知其中之人耳。致吾有以荐诚兮,庶其可得而祀也。
【杨乐道龙图哀辞〈并叙〉】
嘉 五年三月,辙始以选人至流内铨。是时,杨公乐道以天章阁待制调铨之官吏,见予于稠人中,曰:“闻子求举直言,若必无人,畋愿得备数。”辙曰:“唯。”既而至其家,一见坐语如旧相识。明年,予登制科。公以谏官为考官秘阁。又明年四月,公薨。方其病也,予见于其寝,莫然无言,曰:“死矣,将以寂灭为乐。”盖予之识公,始三岁矣。三岁之中,不过数十见。公齿甚长,予甚少。公已贵,予方贫贱。见之辄欢乐笑语,终日不厌,释然忘其老且贵也。盖公死,士大夫相与痛惜其不幸,而予又窃有以私怀之。公本河东人,家世将家,有功于国。公始以文词得官,其后将兵于南方,与蛮战亦有功。其为将,能与士卒均劳苦,饮食比其最下者,而军行常处其先,以此得其死力。常学李靖兵法,知其出入变化之节,其称曰:
“今之人才不及古人,多将辄为所昏。”尝于南方以数千卒自试,自度可以复益数千人而不乱。然公之与人,谨畏循循,无所迕,平居遇小事若不能决。人皆怪其能将以破贼,疑其无以处之,不知其中有甚勇者,人不及也。盖其谨畏循循者,所以为勇,而人莫知也。卒时年五十有六,素病瘦,甚羸。然平居读书勤苦,过于少年。好为诗,喜大书,皆可爱。有子一人,生始二岁。将卒,名之曰祖仁。既卒,家无遗财,以故衣敛仰于官及其友人以葬,以克养其家。将以七月葬于洛阳。五月,其家以其柩归,作哀辞以遗其绋者歌之。辞曰:
嗟夫杨公归来兮,洛之上其土厚且温。生年五十六,有子以祭兮,何慕而不若人。天子怜尔,赠金孔多兮,家可以不贫。平生不为恶,死而有遗爱兮,虽亡则存。家本将家,有功而不坠兮,配祖以孙。为人至此,非有不足兮,可以无憾,而人为悲辛。嗟夫杨公归来兮,家有弱子恃尔神。
【刘凝之屯田哀辞〈并叙〉】
元丰三年九月辛未,庐山隐君刘凝之卒于山之阳。其孤格书来赴曰:“君昔知吾兄,既又识吾父。今不幸至于大故,其为诗,使挽者歌之,以厚其葬。”十月乙酉,葬于清泉乡。书不时至,缓不及事,乃哭而为之辞。始予自蜀游京师,识凝之长子恕道原,博学强识,能通《三
坟》、《五典》、春秋战国历代史记,下至五代分裂,皆能言其治乱得失,纪其岁月,辨其氏族,而正其同异。上下数千岁,如指诸左右。其为人刚中少容,是是非非,未尝以语假人,人多疾之。翰林学士司马公方受诏纟由书东观,以君为属。公以直名当世,而君尤甚,虽公亦严惮之。士知君者曰:“君非独然,君父凝之始以刚直不容于世俗,弃官而归老于庐山二十年矣。君亦非久于此者也。”既而君得请以归养其亲,三年,得疾不起。今年春,予以罪谪高安,过君之庐,伤君之不复见,拜凝之于床下。其容ㄧ然以温,其言肃然以厉,环堵萧然,饣 粥以为食,而游心尘垢之外,超然无 之意,凛乎其非今世之士也。然予之见凝之,始得道士法,却五谷,煮枣以为食,气清而和。及其没也,晨起衣冠,言语如平时,无疾而终。予然后知君父子皆有道者,然道原一斥不用,遂往而不能返;凝之隐居绝俗三十余年,神益强,气益坚,尽其天年,物莫能伤。其清则同,而其旷达自遂,道原不及也。辞曰:伯夷之清,百世而一人兮,其生也,薇以为食,饿死于首阳。世之士谓清不可为兮,计较得失,以和为臧。信和之可以噶而自免兮,彼为和者,何三黜之皇皇?曰为道者不与命谋兮,非和实得,非清实丧。若凝之为父,与原之为子兮,洁廉不挠,冰清而玉刚。如世之言当皆折兮,原何独短,凝何独长。要长短之不可以命人兮,适天命之不可常。惟溷浊之不可居,而狷洁之难久兮,吾将与凝乎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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