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中篇小说)
作者:赵竹青
来源:《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19期
作者:赵竹青
来源:《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19期
Q88888
强子是被一阵萨克斯声吵醒的。窗外隔条马路是湖湘公园,每天早晨九点,只要不是天气太坏,都有一支萨克斯准时吹响。这支萨克斯在公园练习将近两年,强子以前工作忙出门早,除周末贪床会被它吵醒,平时难以让它扰到清梦。那时,他住在公园另一边自己的家里,公园的音乐同样听得清清楚楚。半年前,他搬回父母家住,被这萨克斯吵醒的机会多起来。比起以前,他每天可是晚起多了,即便是在它吹响前起床,也往往是吹上了好一阵,他才从家里出门。
吹萨克斯的是个老人,强子认识,叫邱师傅。说起来,邱师傅还是个挺有名气的人。他是当年华北春的名厨,国家特级厨师,徒弟众多,九十年代曾被请去过日本。退休后,邱师傅被多家宾馆延聘。每个地方都有名厨,其他名厨大都分红案和白案,只专一门。邱师傅不同,他是红、白案双通。邱师傅在华北春时,强子两口子去得多,安丽跟他学做了不少的小吃。
去年的一个星期天,安丽硬拉强子进公园走走,结果发现,吹萨克斯的竟是邱师傅。公园天桥下,满头白发的邱师傅坐在水边石头上,端着萨克斯吹奏,一辆电摩立在他身后。老厨师那种全神贯注的认真劲儿,让小两口有些忍俊不禁。安丽奔过去,伸出手,顽皮地抚摸他鼓起的腮帮子。邱师傅告诉两人,他没去外面掌厨了,这萨克斯是年轻时喜欢过的,以前没空吹,现在有时间天天来练了。安丽打趣道,师傅七十岁以前是名厨,七十岁以后要成为萨克斯演奏名家。说得老人嗨嗨直乐。后来差不多每个星期天,安丽都会从家里泡壶好茶,带去公园给邱师傅,顺便向他讨教厨艺。
强子仰躺在床上,睁眼听邱师傅吹奏。外面风大,紧一阵慢一阵,萨克斯声忽轻忽重,绸布似的在空中飘荡。一年多来,强子明显感到邱师傅技艺的进步,但今天他练习的曲子难度大,他的气息似乎不够,运用气息的方法也欠娴熟,不少乐句被吹得啃嗤难听。强子听了会儿,起了床。家里很安静,这个时候,父母已经出门。老两口退休后,老头每天上午8:40出门,去邱师傅所在的公园广场抽陀螺;母亲晚五分钟去菜场。
强子开着灰五菱荣光,出了小区院子,进入车站路。离小区不远,一家叫君悦的饮食店仍在提供早餐,强子停车,进去吃了碗面。门口墙上贴着“店面转让”的打印纸,他付账出
门,朝墙上打印纸扫了一眼,又抬头朝两层的饮食店看了看。挨着饮食店,是卖纸张文具的店子,和餐馆一样,也是两层的门面,门口的中年男人盯着强子咳嗽一声。强子转过脸去,估计那家也想转让,市里新建了莲城书市,做文化用品的都想去那里集中经营。强子无意于转租门面,转身走了。
回到车上,他将车驶向前面的十字路口。左转弯,过路口安全岛时,瞥见交警的眼睛盯在了他的车牌上,强子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交警朝他伸出右手,指示靠边停车。又来了,这事还有完没完啊!强子心里嘀咕着,有些窝火。他板起脸,左脚踏下离合器,右脚却没松劲,五菱荣光轰鸣着滑向路边,一股黑烟从车尾喷出。反光镜里,交警的手捂住鼻子,身子往一侧避开去。狗眼看人低,熏不死你!他快意地想,刹住车子。中年交警出现在车窗外,一脸愠怒。
“怎么啦,警官。”强子摁下车窗,一脸笑容。
“车是如何开的?看看你证件。”交警蹙着眉,手在耳边举了举。带了情绪,敬礼的姿势谈不上标准。
强子将证件递过去,心里是另一番滋味:窝火没有了,剩着难堪的羞惭。这辆破面包顶块“湘Q88888”豪牌,不仅让他时常在心里添堵,也带给这些交警们麻烦:这个月被挡五次了,都以为是套牌呢。交警看完证件,眼睛又瞄到他身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牛逼啊!”他说,还了证件。红案
“嗨嗨,”强子笑道,“没事了?”
“走吧,规矩点开。”交警扬扬手,转过身去。望着交警的背影,强子能揣摩到他的心思:他妈的,可惜一块好号牌!
强子这块湘Q88888是三年前公开拍到的,花了126万,是所有拍卖车牌中最贵的一块。当然,那时这块豪牌是挂在一辆进口宝马轿车上的。他风光无限地将车子开回家,安丽吓一跳,接着是生气地指责了:“号牌比车子还贵好几十万呢,你个强猛子啊,你说,有必要吗?!”
“有必要,气派嘛!”强子说。
“气派?虚荣吧!钱是一点点弄来的呢,你这样大手大脚,以为是湘江河里的水,可以
敞开放啊?一条河敞肆放,还有枯的时候呢!”安丽气得脸红了。
“哎呀,女人就是眼皮子浅!沙山那个项目刚开场,不把谱摆足了,如何好引进资金?如今社会信这一套呢,身上穿个衣衫褴褛,哪个来理你?”
“哼,沙山……还不晓得如何个结果,你莫跟我提它!”
那时,他们结婚才两年。两人以前都在金沙建材市场做生意,强子做铝合金门窗,代理了广东顺德一家品牌铝材,安丽卖实木地板,做台湾金绿屋品牌。两个铺面门对门,这边的客户多半也是那边的客户——新房既要安门窗,也要装地板。强子对自己的客户说,木地板比瓷砖好,装木地板的话我介绍你去对面,品牌货,过得硬,还能打点折。那边女老板也是这句话,对面的铝材好,手工不错,用对面的货不吃亏。两家似乎商量好了,都照顾着对方生意。客户们就开玩笑说,你们两家的生意可以合成一家嘛,都没成家的话,干脆做爱人算了。
安丽在地板店三年,没看见有男朋友来过她。门面原是安丽哥哥的,安丽哥哥卖了十年木地板,将门面给了没考上大学的妹妹,自己去谭家山开洗煤厂。强子比安丽大了八岁,
有个对象在小学当老师。小杨老师是个很洋气也很性感的人,高挑的脖子,翘起的臀部,爱穿白的裙子。杨老师来过强子门面两回,两回都穿裙子,一回长裙,一回短裙。铝材店挂挂绊绊的地方多,强子生怕挂破女朋友裙子,呼喝伙计将四处的铝材归齐,自己拿了干净工作服将落满铝屑的长椅擦净。强子大献殷勤,小杨老师却有些不冷不热,描过的眉毛微微拧起。两个伙计都看得出来,老板追求杨老师的时间不短,却似乎仍未赢得美人芳心。强子喝醉了,就跟两个伙计说,大专学历和正式工作就那么重要吗?不信我就混不出个人样来!杨老师嫌弃他的高中学历,对这作坊式的生意也没怎么瞧上。
虽然铝材业务不错,但小打小闹,钱来得辛苦。强子碰上了机会,他曾经的一个客户资金困难,要将手里的矿泉水公司转让。建材市场门面紧俏,卖了门面,他的资金仍然不足。强子去了对面,对年轻的女老板说,建材生意虽然稳当,但做的人多,利润越来越薄,他想换个生意做,有个壶山龙泉矿泉水公司,他可以盘下来。他说,如今湘江里的水污染越来越严重,今后喝矿泉水的人一定越来越多,卖矿泉水的生意一定差不了。他还想说,壶山龙泉虽然目前品牌不响,市场份额不大,但只要好些经营,今后何尝不能……
安丽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一块木地板,打断了他:“你想怎样?”
强子顿了顿,说:“借我点钱……十来万就够了,我算利息。或者……算投资合伙也行。”
安丽笑道:“那就合伙吧。”
强子有些惊讶——实际是有些不相信——她居然回答得这样干脆。那时,他已经跟杨老师分手半年。或许,他在盘算着从哪里到缺口的资金,一下子想到安丽,是因为记起了那些客户们的撮合吗?——杨老师不可能了,安丽就从某个黑暗的角落显现出来。以两人的关系和经济实力,十万元并不是个小数目。矿泉水市场竞争也激烈,壶山龙泉能不能做起来,还是个未知数。强子看着她,眼里冒出了灼灼的光。
他结结巴巴道:“好,好,算我们合伙……”
安丽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目光又到先前那块地板样品上去。实木的地板抛光和漆水上佳,光亮的琥珀黄略带点浅红。强子眼睛跟过去,又移到她脸上,从一种乐观的合伙经营远景里,他预见了另外一些让他怦然心动的东西。
比起小杨老师来,安丽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的打扮总是中规中矩,衣服的颜式样永
远不那么时尚新潮,头发也不会花很多心思挽出不同的花。模样其实还过得去,一双大眼睛甚至十分漂亮。缺陷是半块硬币大小的疤痕,月牙儿似地挂在她右脸下颌处,将整张脸大大减分了。朴实的打扮有一样好处,给店里的伙计搭把力出货时,搂起一箱箱地板就没什么顾忌。这样看来,她也不是那些娇气的女孩可以比的。
强子转让了门面,安丽将店子交还哥嫂,两人一起接手矿泉水公司。合作久了,强子就发现,年轻的女合伙人还挺有生意头脑。他去河东河西忙着布点,抢占零售市场,安丽就去了市内几所高校,签下合同,在学生宿舍卖起了桶装水。强子筹备瓶装生产线时,安丽又洽谈下好几家歌厅。生意一步步上了路,俩合伙人的感情也明显升温。强子鼻尖落了点油墨,安丽自然地拿纸巾去揩,微微的鼻息喷到他脸上。强子心里晃了一下,有股将她抱住的冲动,但突然又犹豫了,另一张脸浮现出来——他还是不能忘情于时尚的杨老师。心里想,今非昔比了,他是不是可以旧话重提呢?
下班后,强子西装革履,兴冲冲去南街小学单身教师宿舍。杨老师房里不只有她,高新区外资企业的年轻高管坐在床上,她正给新男友削水果。强子扯了杨老师,带她去门外草坪里,告诉她自己有了新的公司。恚怒的杨老师嘴里“嗤”出一声,说:“你开公司关我什么事?
我们之间早完了!我警告你,以后别再来我!”说完,害怕怠慢里面那个似的,急忙跑回去。
强子没精打采了三天,该两个老板亲自张罗的事,打发手下的人陪了安丽去。安丽不管他,一双眼睛却似乎看进他心里,脸上略带了嘲讽的笑容。第四天,安丽跟他开起了玩笑,那丝嘲讽仍然挂在脸上:“怎么,人家还是看不上你这个开公司的老板吗?”
强子脸一红,别过脸去。忽然,他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合伙人,嘴也蛮横地往她脸上凑去。安丽挣了挣,没挣开。没挣开她就不挣了,任他抱着亲着,接着发现,自己也在亲起他来。
包 浆
强子熄了火,提了包下车。他进品茗茶轩时,真皮公文包夹到了腋下,两手另握了物件:左手里一串木珠,右手里两枚核桃。十根指头不停搬动着,珠串和核桃在手心里翻转,发出嗞嗞的声音。
品茗茶轩是家高档茶叶店,里面辟有精致的茶室,供顾客品茗聊天。店里以高档普洱、
黑茶为主,绿茶少见。进来的顾客都是些非等闲之人,非富即贵。强子三年前开始进来得勤了,没事就喜欢来坐坐。茗事上他并不讲究,买些茶叶也是为了送人。他来茶室喝茶聊天,结交人脉,了解信息,大家伙在一起吹吹牛皮。不来这里消磨时光,便是和一些朋友聚在一起赌钱,在牌桌上逞意气。他不像妻子,安丽爱上网,他上网少,也不喜欢守电视,在家里坐不住。生意做砸后,到茶室仍然来得多,但已不再是这里慷慨的买家。身份变了,来这里的目的也不一样,在他到新的生意前,这个茶室几乎提供了他全部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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