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摧”还是“悲催”——兼谈词语由伤害义到悲哀义的引申
语言科学
ISSN1671-9484CN32-1687/G
2020年5月第19卷第3期(总第106期)289-295
“悲摧”还是“悲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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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谈词语由伤害义到悲哀义的引申
王云路3刘芳2
1江苏师范大学语言科学与艺术学院江苏徐州221009
彳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浙江杭州310008
提要"悲催”是近年产生的网络热词，关于它的写法和意义来源多有讨论。文章认为“摧”“催”本同源，但后来二者意义发生了分化。“悲摧”是并列结构，符合构词理据。“摧”的“悲伤”义是由“伤害”义发展而来的，同类词语也有同样的引申规律。
关键词悲摧悲催词义系统同步引申
中图分类号H13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9484(2020)03-0289-7
1引言
“悲催”是近几年产生的网络词汇，较早的用例大概见于2010年，举例如下：
(1)世界杯期间，中文互联网又添新流行词汇，先是“ME AND KAKA”被广为传唱，接着“悲催
帝”隆重登场，火爆异常。(《江南时报》2010年07月14日第02版)
(2)英特尔无需悲催：苹果iPad发货量远低于上网本(CNET科技资讯网2010年10月15日)
除了“悲催”，还有写作“悲摧”的，但“悲摧”相对于“悲催”要少得多，时间上也稍晚一点。例如：
(3)北京车市：狂欢后的悲摧(《中国经济周刊》2011年01月18日)
(4)新闻两面性，听起来有点“悲摧”，但也大可不必由此质疑新闻之无用，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
多样性的，并因此而丰富多彩、耐人寻味。(《国际金融报》2011年07月28日)〔°
李馨(2011)、丁建川(2012)、韩立秋(2013)对二词的写法和来源都有讨论，认为“悲摧”一词最早见于《孔雀东南飞》中的“阿母大悲摧”一句，为古已有之的正确写法。但他们的分析有所不同。李馨(2011)认为“悲催”应该是“悲摧”的假借字。丁建川(2012)认为“悲摧”是同义并列复音词，“摧”与“怆”“悲”义近。并明确赞同“悲摧”，因为“悲摧”渊源有自，“摧”从手崔声，动作感强；而且“摧”有“毁坏”“崩裂”等义，皆与“哀伤”义有相通相连之处。所说是，惜未分析得义缘由。韩立秋(2013)出古文中《孔雀东南飞》之外“悲摧”连用的文例，列出7例，十分难得。但是认为“悲摧”的含义是“因悲伤而使内心受到［收稿日期］2019年5月23日I：定稿日期］2019年12月10日doi：10.7509/j.linsci.201912.033335•文章受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4ZDB093)资助。《语言科学》编辑部及匿名审稿专家提出了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1〕例(1)、例(3)、例(4)引自丁建川(2012)，例(2)引自韩立秋(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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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残”，则未必妥当。日常生活中，使用者不理解“摧”的悲伤义，多写作“悲催”，以为其含义是“悲伤得催人泪下”（百度百科）。因此对“悲摧”的词义与成词理据仍有重新讨论的必要。“核心义是词义变化发展中起制约作用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词义演变的方向和结果。”（王云路和王诚2014,126）这里从核心义的角度进一步分析其得义之由，并揭示同类词语的词义引申规律。
2“摧”的词义系统
《说文•手部》:“摧，挤也。从手崔声。一曰掏也，一日折也。”段注:“《释诂》、毛传皆曰：'摧，至也。‘即抵之义也。自推至摧六篆同义……掏者，拥引也。折者，断也。今此义行而上二义废矣从核心义的角度看，“摧”是一种施力，表示用力迫近，“即抵之义也”。可指推挤、挤压，也可指推引、牵拉。无论推挤还是推引，都是一个物体对另一个物体施力，以达到迫近的目的（即“抵”），只是方向不同:“推”是向前或向外施力，“引”是向后或向内施力。而施力过猛，可能会导致折断、毁坏，考《说文》“挫，摧也”“折，断也”，皆其证。这大约是“摧”有“推”和“折”这两个含义的原因。
施力向外,“推”表示抑制、排挤，用例较多。例如：
（5）初六，晋如迪如，贞吉。（《易•晋》）
孔颖达疏:“何氏云：摧，退也。”“晋”即“进”，则“摧”即“退”。
（6）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捲我。（《诗•邺风•北门》）
毛传:“摧，沮（一作'阻'）也。”郑玄笺:“摧者，刺讥之言。按：这里的“摧”，表示“使沮丧”“讥讽”，是用语言排挤抑制对方，所以可以理解为“讥讽”。
“抑制”“排护义可发展出“沮丧”义。〔°例如：
（7）宰邑者为众所挤，鯉莫能自白。（唐康骈《剧谈录•袁相雪换金县令》）施力向上,“推”可以表示“推进”“推举”，用例较少。例如：
⑻摧贤路已隔，赈乏力不任。（唐吕温《送段九秀才归澧州》诗）
施力猛烈，则受力对象有可能折断、凋落、毁坏，受力对象既可以是具体事物，也可以是抽象事物。例如：
（9）太山坏乎！梁柱捲乎！哲人萎乎！（《史记•孔子世家》）
这是用梁柱折断来喻指贤人的逝世。
（10）凌刚壁，视危如宁。（东汉孔融《卫尉张俭碑铭》）
现代汉语还有成语“无坚不摧”O
（11）内外悲恸，痛妇功之不遐；表里号悼，伤母道之中捲。（北朝北魏《丘哲妻鲜于仲儿墓志》）
（12）溯流之众，势不可救，将军之举武昌，若艷拉朽，何所顾虑乎？（《晋书•甘卓传》）
“摧枯拉朽”已是成语。
由此构成的动宾式复音词如“摧朽”“摧枯”“摧角”“摧弦”“摧轮”“摧坚”“摧锋”等词，都表示受事对
〔2〕按《说文•手部》:“推，排也。”“援，推也。”“排，挤也。”“挤，排也。”“抵，挤也。”“摧，挤也。”这六个字都是手部动作，都是推挤、挤压的意思，即段注所谓“自推至摧六篆同义”。
〔3〕《说文•人部》:“催，相攜也。”段玉裁注：“犹相迫也。《邺风•北门》曰：'室人交徧摧我。，传曰：'摧，沮也。，音义曰：'摧，或作催。'据许则催是也。不从传者，传取沮坏之义，与摧训挤、训折义同。”是段玉裁亦指出摧可训“挤”、训“折”，可为证。此处受匿名审稿专家启发，谨致谢忱。
〔4〕类似地，“沮”也从“阻止”“抑制”义引申出“沮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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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路等“悲摧”还是“悲催”？
象折断。
更多的时候“摧”与表示折断、凋落、毁坏等义的语素组合成动补式复音词，进一步说明“摧”的结果。例如：
（13）梗林为之靡拉，朴丛为之矍残。（东汉张衡《西京赋》）
（14）毛体壓，霍若碎锦。（晋潘岳《射雉赋》）
（15）摧灭逆，克定天下。（《三国志•魏志•任峻传》）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
（16）所往征伐，无不輕。（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一》）
（17）遐率甲士九千，所在冲击，数百里中，莫不鯉。（《魏书•赵遐传》）
（18）城外又造攻车，车之所及，莫不鯉。虽有排楣，莫之能抗。（《周书•韦孝宽传》）
（19）（嗣业）后应募安西，军中初用陌刀，而嗣业尤善，每战必为先锋，所向墅。（《新唐书•李嗣业传》）
“落”“毁”“灭”等都应该是“摧”的结果，故这一类词从构成上来说，应该是动补结构。而“摧”本指动作，这个动作本身就含有破坏、毁坏或毁灭的含义，所以以上复音词也可以看作并列或连动结构。
以下兩例则是相对明确的并列式：
（20）雷霆之所击，无不摧近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汉书•贾山传》）
（21）（田豫）为校尉九年，其御夷狄，恒捲规兼并，乖散强猾。（《三国志•魏志•田豫传》）还有“摧
拉”“摧戕”“摧锂”“摧挫”等，例略。
3“摧”的悲伤义的产生
从具体到抽象，是语言发展的基本规律。如果“摧”的受事对象是人，则意义发生了变化，即由“物理的靠近或毁坏”向“心理的伤害（即忧伤）”转化。细分之，如果“摧”的对象是面部各部位，如“摧眉”“摧颜”等，以眉头、面容受到压迫，表示低头与忧伤。例如：
（22）素颈未及断，蹩伏泥沙。（唐李白《秦女休行》）
如果受事对象是人的“心”“肝”等，则由生理的痛苦转为心理的悲伤，并以此比喻内心悲怆程度之甚。例如：
（23）古歌曰：大忧摧人肺肝心。（《文选•三良诗》李善注）
（24）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魏曹丕《善哉行》）
（25）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遇輕。（魏曹丕《燕歌行》）
（26）少伶傅而偏孤兮，痛忸怛以蜒。（晋潘岳《寡妇赋》）
（27）思缠绵以督乱兮，血艷以怆恻。（同上）
（28）酷矣痛深，剖髓摧旺。（晋孙绰《表哀诗》）
（29）魂终朝以三夺，心一夜而九遇。（南朝梁江淹《哀千里赋》）
（30）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茕茕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唐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
“摧”的伤害义表现在心理上就是悲伤，二者有时候无法完全区分，上引例子就是这种情形。汉魏以来,“摧折”的对象已经从具体的物品，如树枝、梁柱等，投射到人的内脏，如心、肝、肺等。而伤痛与悲苦相因而生，用五内摧折，形容哀痛之极，成为中古以来文献中常见的表达方式。这一类词中有些描写悲伤的状态或悲伤的声音。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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⑶）长歌正激烈，中心俭以捲。（《文选•苏武诗四首•之二》）
“以”连接了同义的“怆”和“摧”。
（32）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捲裂。（东汉蔡琰《悲愤诗》）
（33）翩翩孤嗣，号恸鲤。（三国魏曹植《王仲宣诔》）
几号立秋2020几号立秋（34）挽僮齐唱，悲音鲤。士女歔欷，高风增哀。（晋左芬《万年公主诔》）
“摧”还直接与表示悲伤的词组合。例如：
（35）民失慈父，四海之内，莫匪捲伍。（《隶释•（东汉）凉州刺史魏元丕碑》）
（36）临书魁，心悲泪下。（《三国志•吴志•孙皎传》）
（37）顾影兮濮，听响兮增哀。（晋潘岳《寡妇赋》）
（38）岂图祐善虚设，一旦永谢，惊惋樹，五内交殒。（《宋书•文九王传》）
（39）望庐山兮鯉，瞻朗谷兮悲绝。（唐严挺之《大智禅师碑铭（并序）》）
（40）遽罹祸变，弥剧哀摧。（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考异四》）
“摧伤”“摧怆”“摧恸”“摧慕”“哀摧”等，都是悲伤义，为并列复音词。而我们所探讨的“悲摧”一词，正属于此类。例如：
（41）“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十三•焦仲卿妻》）
（42）顾视悲摧，心情断绝。（《周书•晋荡公护传》）
因此,“悲摧”组合，符合“摧”的词义发展和构词规律，它们是同义并列的关系。
关于“摧”的“悲伤”义，王力（19⑵曾批评旧脉辞海》在“摧”字下设立“犹悲也”的义项是望文生义，而王力1979年主编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中“摧”字收有“悲伤”这一义项（参见杨琳2011,13）,2000年出版的《王力古汉语字典》中“摧”字条依然保留了这一义项。这说明“摧”有“悲伤”义得到了王力先生的认可，但限于体例，并未解释其意义来源。
4“催”的词义系统
“催”与“摧”同源。“催”字在先秦文献中并不多见。例⑹“室人交遍摧我”，陆德明《经典释文》:“摧，徂回反，或作'催音同。《韩诗》作'誰'。”又《隶释・（东汉）金乡长侯成碑》:“梁木圮颓，鸿仪催零。”《隶释•（东汉）金广延母徐氏纪产碑》:“（阙文）终殁，五内催碎。”可以看出在这个时期,“催”在使用上与“摧”并没有区别。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指出:“（催）即摧之或体，系于此。”从先秦两汉时期的语例来看，“催”“摧”二字在使用上是完全同义的。人以手施力，可以作“彳”旁，也可写作“扌”旁。
《王力古汉语字典M2000：45）指出:“催促的'催，古但作'趣先秦时期,“催促”义多用“趣”表示。汉魏时期,“
催”开始有了“催促”义。《说文》:“催，相待（一作'攜'）也。”段注:“犹相迫也。”“摧”与“催”的含义本是一致的，都指一物对另一物的施力。但分化后，“摧”强调折断、毁灭受事对象，而“催”强调使受事对象加快速度。例如：
（43）郡县逼迫，催臣上道。（晋李密《陈情表》）
（44）初，普惠被召，传诏驰骅貂马来，甚迅速，伫立催去。（《北史•张普惠传》）比较由“催”组合的复音词，更能够看出二者的区别。一是“催”+动作，表示催促受动者动作加快。
〔5〕“慕”指小孩儿思念父母的啼哭声，也有悲伤义。
〔6〕此点蒙匿名审稿专家指出，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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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路等“悲摧”还是“悲催”？例如:
（45）唤起窗全曙，催坦日未西。（唐韩愈《赠同游者》诗）
（46）所入赋租，宜州差人去催延。（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岭南道十二•智州》）还有“催产”“催要”“催讨”等，都是催促（对方）动作的加快，“催奶”“催妆”也是催促加快出奶、加快化妆。
二是催促的方式+“催”，可以看作状中式。例如：
（47）万岁爷自清晨不曾进膳，后宫鯉排膳伺候。（清洪升《长生殿•复召》）
（48）惟有同知衔候选知县杨书霖，经臣叠次鱼催，始肯出洋，已于七月十九日行抵巴黎使署。
（清曾纪泽《拣员补参赞各缺疏》）
“传催”是传令催促，“函催”是发信催促。还有“坐催”“拘催”“饬催”等扮别表示“坐等催促”“拘传催促”“饬令催促”等。
三是“催”与同义词的并列组合。例如：
（49）谏浄不合，出补常山王傅，病不之官。诏书敕司隶催促发遣。（《后汉书•杨伦传》）
（50）他，他，他，催选的来，不放片时刻。（元无名氏《谢金吾》第一折）
（51）我今亲身直至绛州，鲤军马，走一遭去。（元无名氏《飞刀对箭》第一折）
（52）扫轨方恨晚，除诏何迪催。（清蒲松龄《送喻方伯》）
上引“催促”“催迸”“催趨”“迫催”等词，多表示使快速或快速义。
魏晋之后,“摧”与“催”的含义已逐渐分化,“催促”“急速”与“悲伤”义没有联系，其复音词也没有结合的例证，所以“悲”与“催”的结合无甚道理。〔7〕
5词语由伤害义到悲哀义的引申规律
词语有同步构词和同步引申的规律。不仅仅“摧”可以由伤害（动作）义向悲伤义演变，一系列表示伤害义的词如“剥”“切”“裂”“伤”“割”等，也都有此规律。
首先，这类词可以与“心”“肝”之类的受事对象结合，表示悲伤。例如：
（53）思怫郁兮旺缠，忿惘悒兮孰诉苦。（东汉王逸《九思•悯上》）
（54）睹斯兮嫉贼，心为兮塑伍。（东汉王逸《九思•哀岁》）
（55）凡尔同围，心焉摧剥，扶老携幼，街号巷哭。（晋潘岳《马济督诔》）
（56）皇情悼愍，塑心缠痛；胤嗣长号，附萼增恸。（《梁书•昭明太子传》）
（57）不任肝胆之切，敬因执事以闻。（《梁书•江淹传》）
（58）烈祖明皇帝以正日弃天下，每与皇太后念此日至，心有剥裂。（《宋书•礼志一》）
（59）顾惟先王宗庙，蒸尝无主，太妃丧庭，廓然靡寄，悲痛感摧，亟内鯉。（《晋书•文帝纪》）以上词语的对象都是“心”“肝”或“五内”等，以对内脏的伤害形容内心的伤痛。
其次，也可以不出现心、肝、五内等受事对象，“剥”“裂”“切”等表示伤害义的语素相互组合为复音词，如“摧剥”“摧裂”“剥裂”“切割”等，表示悲伤义；或者“剥”等直接与“悲”“哀”等语素结合，也表示悲伤义。例如：
〔7〕丁建川（2012）也指出："悲摧，之，摧，义为，催促，，与，悲，义不搭，因而在构词理据上不可索解。严格地说'悲催'应是'悲摧'的误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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