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生动，结构严正，表情精到”——论郭士奇的《阿Ｑ画传》
作者：杨剑龙
来源：《东方论坛》 2020年第6期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图像文献整理与研究”（16ZDA188）的阶段性成果；上海高水平大学建设上海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创新团队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杨剑龙，男，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与文学”创新团队成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化研究。
郭士奇：《自序》，《阿Ｑ画传》，青岛：爱光社，1946年，第2页。
杨 剑 龙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5）
摘?要：郭士奇的《阿Ｑ画传》突出了阿Ｑ的精神胜利法。他绘的阿Ｑ是三角眼、大鼻子、厚嘴唇、大板牙的长相，短衣帮的打扮，面有几分卑怯，满脸的横肉带几许流气。在改编思路、图像构图等方面，郭
士奇参照了丰子恺的《漫画阿Ｑ正传》。丰子恺常取远景，郭士奇常用近景；丰子恺重神似，郭士奇重形似。郭士奇的《阿Ｑ画传》与丰子恺的《漫画阿Ｑ正传》、丁聪的《阿Ｑ正传插画》等绘画改编作品，共同构成了鲁迅小说《阿Ｑ正传》图文互释的重要一章。
关键词：郭士奇；《阿Ｑ画传》；改编；造像
中图分类号：I210.96；J224.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7110（2020）06-0030-10
鲁迅是中国新文学的开拓者，他的小说《阿Ｑ正传》在社会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画家郭士奇先生曾经说：“鲁迅先生不仅在中国，便是在世界上也是早有定评的文学家。在各方面能像他的《阿Ｑ正传》这样不朽的文学作品，是值得每个国人的尊崇与纪念是无疑的。故事虽很平凡，然而却针针见血，将我们的‘国民性’给解剖了”。1946年，青岛爱光社出版了郭士奇先生的《阿Ｑ画传》，但长期被人们忽略甚至忘却了。郭士奇先生的《阿Ｑ画传》是鲁迅小说《阿Ｑ正传》阅读与传播史上的重要作品，应该与丰子恺的《漫画阿Ｑ正传》、丁聪的《阿Ｑ正传插画》一样为人瞩目和研究。
一、郭士奇的生平与创作
郭士奇，祖籍山东蓬莱，1914年2月21日出生于天津市和平区南门外大街，他出生三天即丧母，自幼随祖父母和姑母生活。郭士奇六岁入天津铁路小学，三年后转入南开附小学习。因父亲供职于胶济铁路
医院，1926年，他十二岁时，只身一人来到青岛与父亲团聚，入胶济铁路子弟小学；1929年入青岛铁路中学，当时曾用名郭焕文。在校期间，他便展露了绘画天赋，深得他的美术教师著名画家孙沾（孙霖）先生的赏识与启蒙，这为其日后走上美术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930年暑假，郭士奇随青岛铁路中学旅游团赴济南观光，创作了速写《济南火车站》。1932年4月19日，在孙沾先生率领下，郭士奇随青岛铁路中学旅行团步入崂山。十日里，途经太清宫、青山、黄山、华岩寺等地，顺沿海一线写生，存有崂山淡彩写生画一幅。有笔记曰：“1933年7月9日，随青岛铁中初中毕业旅游团至崂山旅游，到华严寺天已黑，孙沾骑驴而上，使同学们想起陆放翁‘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
郭士奇的中学同学杨端如考上了上海新华美术学校。1928年暑假，郭士奇去上海杨端如，见到了当时执教于南国艺术学院的徐悲鸿先生。郭士奇呈上自己画的肖像画、风景画，请徐悲鸿指教，徐悲鸿赞扬了郭士奇作品的气韵生动、传神，也指出了其作品在透视上的不少错误。徐悲鸿先生还送给郭士奇一个画箱，希望他好好画。1930年代初期，叶浅予的“王先生”、张乐平的“三毛”、黄尧的“牛鼻子”、梁白波的“蜜蜂小”等漫画在社会上颇有影响，郭士奇也揣摸着绘漫画故事。李劫夫在民众教育馆发起了艺术研究会，郭士奇作为发起者参加了一次座谈活动，后该会因为研究者不多而终止。李劫夫作为《独立漫画》 《漫画生活》和《中国漫画》 的特约撰稿人，给了郭士奇一些实际的影响。1934年，郭士奇在青岛铁路中学毕业，担任青岛台东六路小学美术教师，先后与韩少婴、于希宁、叶伯泉为同事。课余他以创作漫画为主，兼习水彩风景、钢笔淡彩，并尝试学习油画。1935年，郭士奇被聘入《青岛大公报》《
青岛正报》，任美术编辑，与漫画家李劫夫同事。这期间，他创作发表了近二千幅漫画作品，其中有些是倡导抗日救国、讽刺社会时弊的作品，他成为了华东地区颇有影响的漫画家之一。1936年10月，由鲁少飞、叶浅予、张光宇等人发起的全国首届漫画展览会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举行，展出作品六百余幅，李劫夫和郭士奇成为青岛仅有的入展者。
1940年春至1943年夏，郭士奇先后任青岛台西镇小学、黄台路小学美术教师。1940年《青岛新民报》新声副刊主编天游先生开辟“艺术专页”，邀请郭士奇撰写文章并做主持。郭士奇在撰写的《由青岛艺术谈到艺术之页》中认为民国二十年前，青岛艺术基本属于洪荒时代，并批评当时“天桥艺术家”横行的现实。1941年暑假，郭士奇曾赴南京旅游，绘有钢笔淡彩写生《南京明孝陵》。1943年秋，郭士奇入青岛市立第一中学任美术老师，此时期其漫画、插图及水彩画创作已渐入佳境。郭士奇曾读到丰子恺的《漫画阿Ｑ正传》，萌生了创作《阿Ｑ正传》插画集的欲望，作了几次全归失败。1946年夏，郭士奇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绘制了《阿Ｑ正传》三十图。完稿后寄呈刚执掌北平艺专的徐悲鸿先生指教，徐悲鸿回信予以鼓励，称“人物生动，结构严正，表情精到”。插图1为徐悲鸿为郭士奇《阿Ｑ画传》做的序言手迹。1946年秋，《阿Ｑ画传》由青岛爱光社印行。插图2为郭士奇《阿Ｑ画传》 的封面，该画传由丰子恺题签、徐悲鸿作序。
1947年5月，郭士奇着手创作《水浒传》人物插图集，12月底全部完成清稿五十图。1948年3月25日，徐悲鸿阅后评价颇高，并为之撰写序文，其中写有：“中国旧小说中人物最多摹写各人个性最好之书莫过水浒。因其书写许多动人故事，人物好坏均有而不泄气也。今阅郭士奇君所作水浒传插图，人物生动，摹写精到，可云我国古今插画最好之作。徐悲鸿书 三月二十五日”。但此插画集在寄往上海谋求出
版的过程中不幸遗失。
1948年立秋，郭士奇开始着手创作《木兰从军》插图集，至12月底全部完成清稿三十二图。插图3为郭士奇《木兰从军》 的插图之一。1949年3月，丰子恺阅稿后为之撰写序文：“郭士奇君写木兰从军笔法酷似日本蕗谷虹儿及欧洲的比亚斯莱，可谓中国黑白画之杰出者。戊子三月子恺阅后题”。1949年春，应青岛市人民政府之邀，郭士奇与著名画家吕品、赵仲玉等五人在青岛磋商成立了青岛市美术工作者协会筹备委员会。1949年6月2日，青岛市解放。1950年9月，《阿Ｑ画传》以平装本形式由爱光社再版发行，宜文行印刷厂印刷。此时期，郭士奇的创作由漫画插图转入水彩画写生与创作，并系统研究新美术教学。1952年10月，郭士奇任青岛中学美术教研组组长，他与王维尧、戴林、叶伯泉、鲁星五、于培年、赵培忠、杜沂等画友，赴崂山写生3天，画有水彩及钢笔淡彩速写多幅。1953年5月，他与画友戴林合作，创作油画《远方的家》。1954年暑假，他沿青岛市内沿海一带写生，画有钢笔淡彩作品多幅。1956年8月，他与画友赫保真、戴林、鲁星五、杜沂、夏树芝等一行十余人，赴崂山写生，画有钢笔淡彩及速写多幅。1957年夏，他画有钢笔淡彩《生死一念间——市立医院儿童住院部速写》。1958年秋，他在带领学生随校赴胶南参加秋收劳动期间，画有水彩写生《石门山之晨》《社戏》等。1950至1958年，郭士奇的水彩画风景写生多次入选全国、省市美展。1959年5月，郭士奇带领学生赴薛家岛参加学农劳动，画有水彩写生《薛家岛之晨》《薛家岛码头》《远望青岛》等。1960年7月，郭士奇深入崂山北宅乡体验生活，创作巨幅中国画《农忙时节》，入选1960年山东省美展。1964年暑假，他随青岛音乐
美术教师旅游团赴崂山张家夏庄采风，画有诸多写生作品。1967年9月，郭士奇与张君一、李匡惠带领学生赴马戈庄西张二庄参加秋收学农劳动，有铅笔淡彩速写多幅。1972年5月12日，郭士奇与王维尧赴崂山北九水写生，途中绘水彩速写多幅。1972年6月至8月初，郭士奇主持设计青岛市火车站出口处迎接西哈努克来访的巨型吉祥物长约20米的红描金鲤鱼，采用钢木龙骨布封喷涂彩绘描金工艺。1972年12月，郭士奇从青岛一中正式退休，后转离休。
离休后，郭士奇仍然在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方面兢兢业业。1974年春，郭士奇出任青岛第12中学美术教师。1976年暑期，他在青岛第48中学为青岛高中数学教师骨干班长期讲授机械制图。1977年4月，与著名画家赫保真、戴林、任光庭、王维尧等七人成立青岛市国画研究会，其创作的巨幅中国画《跃进桥新貌》入选山东美展。此后，郭士奇几乎每年都到崂山沿海一带写生，以国画写生、钢笔淡彩画、水彩
画为主，有钢笔淡彩《渐入歌德诗境》《幻入儿童神话白雪公主境界》《青岛火车站》《青岛水族馆》《青岛前海公园》《青岛浮山之秋》等，有水彩画《海上看崂山》《山海青山》《黄山之晨》等，巨幅中国画《农忙时节》《向日葵》等。郭士奇先生于2002年9月26日逝世于青岛，享年88岁。
郭士奇先生是一位自学成才的美术家、教育家，其创作的连环画——人物生动、摹写精到，其创作的钢笔淡彩画——质朴雅洁、清新传神，其创作的中国画——运笔流畅、诗意盎然。郭士奇先生培养的学生中有中央美术学院的王文彬教授、中央戏剧学院的张重庆教授、北京冶金学院美术建筑师管恩琦、北京画院画家王文芳、浙江大学设计院郭宏峰教授、山东艺术学院唐鸣岳教授、雕塑家徐立忠、水彩画家刘远志等。2013年4月，青岛当代艺术文献中心策划的“淡彩：郭士奇艺术文献展”在青岛举办，展出了郭士奇先生1929年至1997年的20余幅钢笔淡彩画，展现出青岛不同年代的风情。画展还展出了郭士奇先生《阿Ｑ画传》和《木兰从军插图》12幅原作。画展前言提到郭士奇后来从画坛消失时说：“一个艺术家不把生命送给献媚的艺术，不仅是对自己的保全，也是对艺术的保全。也就是说，淡漠有时候往往也是气节的表现，也是对名节顽强的保留”，这是对郭士奇先生的褒奖与崇敬。插图4为该画展的海报。2016年8月，“淡彩人生——郭士奇艺术文献展”在青岛举办，展出郭士奇近百件淡彩画、漫画及插图等画作和文献。再次表达了艺术界对于郭士奇先生美术成就的肯定及敬仰。
二、《阿Q画传》的改编构思
鲁迅的小说《阿Ｑ正传》发表后，引起文坛的关注，也引起画坛的关注，陆续有画家为阿Ｑ造像，或为小说插图，或改编为连环画，这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经典化过程中图文互动的重要现象。1934年有陈铁耕的《阿Ｑ正传插图》10幅，1935年有刘岘的《阿Ｑ正传》插图20幅，1937年有叶浅予的《阿Ｑ正传画册》漫画12幅，1939年有丰子恺的《漫画阿Ｑ正传》53幅，1943年有刘建庵的《阿Ｑ的造像》木刻50幅，1944年有丁聪的《阿Ｑ正传插画》24幅，1946年有郭士奇的《阿Ｑ画传》30幅。《阿Ｑ正传》一直成为画家们热衷于改编的文本，阿Ｑ一直成为画家们热衷的造像。这显然与《阿Ｑ正传》深邃的思想、独特的人物、传奇的故事、精湛的艺术相关。郭士奇在《阿Ｑ画传》的自序中说：“‘阿Ｑ相’虽集人间之大成，但也和唐吉诃德、哈姆雷特一样有其特殊典型。这必须对阿Ｑ的全部‘人生观’与产生阿Ｑ的‘社会条件’有充分了解不可”。这就激发了画家创作的激情和构思。
郭士奇曾说到他创作《阿Ｑ画传》是受到了1939年出版的丰子恺《漫画阿Ｑ正传》的影响，试画了几次都失败，甚至将画稿投入炉火中，直至1946年整个暑假才画完画传。他想“因为用线条的表现方法，捕捉瞬间的‘阿Ｑ相’用来补足原文的艺术印象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在绘制画传前，郭士奇细致研读小说文本，精细地摘录小说的段落，采取右文左图的方式绘制画传。
郭士奇循着小说的情节构思《阿Ｑ画传》，在画传小说第二章“优胜记略”以5幅图表达：第1图以一老者对着赤裸上身的阿Ｑ竖起拇指，赞赏“阿Ｑ真能做”；第2图绘两个闲人嘲笑阿Ｑ的癞疮疤；第3图绘阿Ｑ被闲人揪住辫子挨打；第4图绘阿Ｑ兴味盎然地押牌宝；第5图绘洋钱不见了，阿Ｑ自打嘴巴转败为胜。第三章“续优胜记略”以6幅图表达：第6图绘赵太爷打阿Ｑ耳光，骂“你那里配姓赵”（见插图5）；第7图绘阿Ｑ与王胡坐墙根捉虱子；第8图绘王胡揪住阿Ｑ的黄辫子往墙上撞，阿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第9图绘阿Ｑ骂钱太爷的大儿子“假洋鬼子”；第10图绘阿Ｑ遭假洋鬼子棒打；第11图绘阿Ｑ欺负小尼姑。第四章“恋爱的悲剧”以3幅图表达：第12图绘阿Ｑ摸了小尼姑的手有些古怪；第13图绘阿Ｑ在厨房跪在吴妈面前说：“我和你睏觉”；第14图绘赵太爷拿着大竹杠向阿Ｑ奔来，吴妈在那里哭泣，阿Ｑ却全然忘却了。第五章“生计问题”以5幅图表达：第15图绘未庄的女人们都躲避阿Ｑ；第16图绘阿Ｑ觉得小D抢了他的饭碗，“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第17图绘阿Ｑ与小D互殴势均力敌；第18图绘阿Ｑ与小D的“”似乎并无胜败；第19图绘阿Ｑ到尼姑庵偷萝卜，遭老尼姑斥责。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以1幅图表达：第20图绘阿Ｑ说杀革命党好看，他用手掌朝王胡后项窝直劈下去。第七章“革命”以5幅图表达：第21图绘阿Ｑ在未庄宣告造反了；第22图绘阿Ｑ在土谷祠的革命梦；第23图绘阿Ｑ闹革命用砖砸静修庵门；第24图绘老尼姑开门说“他们已经来革过了”；第25图绘阿Ｑ望着“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第八章“不准革命”以4幅图表达：第26图绘阿Ｑ看见“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第27图绘阿Ｑ投奔革命他怯怯躄进钱府；第28图绘假洋鬼子对阿Ｑ扬起哭丧棒，“洋先生不准他革命”；第29图绘阿Ｑ被捕，押上大堂画圆圈（见插图6）。第九章“大团圆”以1幅图表达：第30图绘阿Ｑ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看客们蜂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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