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仁”与孔子之“礼”
作为教育家的孔子,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因材施教。同一个问题,往往因为由不同的求教者提出,他都会有不同角度的言说。甚至同一个求教者在不同的时候提出,会有不同的回答。向孔子“问仁”的人不少,《论语》中有不少孔门弟子问仁的章节,如果只从孔子的一两句话看,犹如瞎子摸象,综合诸多论述,涵盖各个侧面,方能对他心目中的“仁”字,有一个完整的概念。
在此,不妨做一个这样的尝试。
司马牛问仁,孔子的回答是:“仁者,其言也讱。”司马牛又问:“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孔子说:“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论语·颜渊》)这个“讱”字,是可以解释为“慎重”的。孔子实际上是对司马牛说,做为一个仁人,应当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知道做事之不易,就不要说大话,唱高调,吹牛皮。不要去当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司马牛就是司马耕,字子牛。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介绍,“牛多言而躁”。可见,这两句话是针对司马牛的弱点说的。
子张问仁,孔子的回答是:“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子张请问是哪五种。孔子说的是“恭、宽、信、敏、惠”,而且具体解释:“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参见《论语·阳货》)子张是陈国人,叫颛孙师,读《论语》的为政篇、卫灵公篇、颜渊篇以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可知,他曾向孔子请教过不少问题,包括怎样才能求取官职俸禄,这样才能获得名望声誉,孔子对他强调的都是忠信,笃敬、质直、好义,切忌“取仁而行违”,也就是说,不要口是心非,言行不一,与孔子在此处说的“五者”基本吻合。
仲弓问仁,孔子的回答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这番话有两个要点,一是办事要认真严肃,一丝不苟;二是处世要设身处地,宽以待人。仲弓就是冉雍,是与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一起排在德行科的孔子的高足。在孔子的弟子中,仲弓几乎就与颜渊一样受到孔子的赞赏。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说:“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据有关专家考证,此处与孔子相提并论的子弓就是仲弓。对于孔子此说,仲弓的回答是:“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参见《论语·颜渊》)
樊迟问仁,共有三次。孔子都有不同的回答。
第一次,孔子回答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这意思有点像现在说的“吃苦在先,享乐在后”。
第二次,孔子的回答是:“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说的分别是家庭伦理(孝悌)、敬业精神以及和“宽恕”一起组成“忠恕之道”的“忠诚”。孔子认为这三条,即使到了“夷狄”之地,也不可背弃。
第三次,孔子回答的就是两个字,叫做“爱人”,所谓“仁者爱人”,大概就由此而来。樊迟在“问仁”之后又曾“问知”,孔子回答的也是两个字,叫做“知人”。因为樊迟不理解,孔子又补充了两句话:“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也就是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才能使邪者归正。子夏用古例对此二言作了诠释:“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这是以“知”促“仁”,实际上,已经将“仁”由道德观而引向政治观了。(参见《论语·颜渊》)鲁哀公问孔子“何为则民服”时,孔子回答的也是这两句话:“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
总之,孔子的“仁”包含了仁义道德的诸多方面,包括忠诚、宽恕、敬业、信用、孝悌、仁爱、表里如一,言出行随,等等。应该说,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美德。当然,所有这些美德,
也都因为历史的局限与孔子之立足点的支配而具有其特定的彩。
在中国古代,“人”字有广、狭两义。广义的人,指的是所有的人;狭义的人,指士大夫以上的人,也即官吏。孔子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有学者解释说,这句话中的“爱人”之“人”,指的就是狭义的人,因此,这句话翻译过来也就是:“治理、领导一个具有千乘兵车规模的大国,就要严肃、认真、谨慎地进行工作。要守信无欺,节约费用,爱护官吏,让老百姓劳役也要顾及他们的田地,不要在农忙时间进行。”可见,孔子所谓的“爱人”,“爱”的是士大夫以上的人,并不包括被他们役使的普通百姓。子张问仁时,孔子说的第五个字是“惠”,因为“惠则足以使人”,孔子在答仲弓问仁之时,也说到这个“使”字,叫做“使民如承大祭”,可见,这被“使”之“人”,方才是普通百姓。
孔子之“仁”,最集中的体现,乃是他对“颜渊问仁”的回答:“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由此可见孔子之“仁”的显著特点,在他那边,“仁”是与“礼”结合在一起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一切按照“礼”的要求去做,就是所谓的“仁”了。颜渊要他说得具体一些,孔子就说了四个“非礼勿”,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回的回答与仲弓的回答是一样的,叫做:“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参见《论语·颜
渊》)他完全懂得这个“礼”字的主要作用,就在于以上下定尊卑,让各个阶层的人,都能按照自己所担任的社会角安分守己,各行其道,使为臣子的不敢僭越,使当百姓的不敢造反,如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这大概也是孔子的“礼之用,和为贵”的理想境界了。颜回十分理解孔子之“仁”的这一精义,不仅是举一反三,而且能一以贯之。他的长处就是很能克己,严于律已,做到孔子所说的“四绝”,即“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以,他说的“回虽不敏,请事斯语”,可谓一诺千金,言出行随。
顺便说说孔子之“仁”与孔子之“礼”的关系。孔子说过:“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由此观之,在孔子眼中,似是“仁”重于“礼”。“人而不仁”,无论是“礼”还是“乐”,都是没有意义的;但从孔子对颜回所说的“克己复礼为仁”那番话去看,却是“礼”重于“仁”。这个“矛盾”其实与孔子之“礼”的两个不同概念有关。前者之“礼”,乃是礼仪、礼节、礼乐之“礼”,所谓“仁义礼智信”中的“礼”,大致也属此列;后者之“礼”,却是礼制或礼治之礼。无论是哪一种道德规范,一旦触犯这个礼制的框架,都得退避三舍。
孔子对于具体之人的仁与不仁的评说,基本上是以这一条杠子去衡量的,包括对他的弟子。《论语·公冶长》中,就有现成的实例: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向孔子问的是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位弟子的仁与不仁,孔子回答的却是他们分别可以担任什么角,他不想正面回答孟武伯的问题,只说“不知其仁”。公西赤的行状虽不得其详,孔子批评子路的话有不少却是记得的,包括“是故恶夫佞者”,包括“野哉!由也”,也包括“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等等;孔子批评冉求的话更重,叫做“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想必他不是“不知其仁”,而是感到他们离这个“仁”还有相当的差距。其原因与子路常向孔子提出质疑与批评,冉求又为“僭礼”的季氏理财有关。孔子恐怕未曾想到,他声称“不知其仁”的子路,日后大义凛然,结缨而死;更未曾想到他要子弟们“鸣鼓而攻之”的冉求,在为鲁国带兵打了胜仗之后,向鲁国的当权者力举的就是自己的老师孔子。
仲弓(即冉雍)在孔子心中之中的情形会比子路他们好得多。“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论语·公冶长》)虽然“雍也仁”并不出于孔子之口,但他也没有提出非议,其实是默许的,还着重为仲弓之“不佞”即没有能言善辩的才能辩解。
在仁与不仁的问题上,孔子给予评价最高的是颜回:“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此言中之“三月”,指代的是长期,此言中之“日月”,指代的是短期,这便是颜回与孔子的其他弟子在仁与不仁问题上的重大区别。
孔子之“礼”与孔子之“仁”的这种复杂关系,形成了儒家学说的结构性矛盾,并在日后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得到验证。汉章帝时的钜鹿太守谢夷吾“以行春乘柴车,从二吏”,大概就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实例。汉时“行春”,就是地方官在春耕时节深入基层劝农桑,赈春荒。孔子在答齐景公问政时,曾说过“政在节俭”。谢夷吾只带“二吏”乘柴车下乡“行春”,本来是“省奢从约,事从清俭”的办事作风之体现——尤其在春耕时节,他轻车简从,不兴师动众地去打扰普通百姓,也算“使民以时”,这都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然而,谢夷吾偏偏就因为这一条而被冀州刺史奏了一本,说他“仪序失中,有损国典”,有违儒家礼制,并因此而将他贬为县令。说来也是,如果王公大臣出门都像谢夷吾这般轻车简从,而不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地要黎民百姓“肃静”“回避”,还哪来皇家的威仪?
说到孔子之“礼”与孔子之“仁”,不能回避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在《论语·八佾》中,孔子说管仲器量狭小,不知节俭,更不知礼,“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因为他几乎什么都要与诸侯
国的君主一样——“邦君树塞门(筑在大门外的矮墙),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类似茶几的土墩),管氏亦有反坫。按照“克己复礼为仁”之说,管仲既不知礼,又何言仁?但在《论语·宪问》中,孔子却是称赞管仲之“仁”的。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相争失利被杀,召忽与管仲都是公子纠的智囊,召忽以自杀尽忠,管仲当了公子纠的政敌小白即齐桓公的宰相。子路与子贡就此对管仲之“仁”提出质疑。孔子对子路说了“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事,将此归功于管仲,还连声说“如其仁!如其仁!”孔子对子贡则说:管仲为相,使齐国“称霸诸侯,一匡天下”,使民众至今仍受他带来的实惠。如果没有管仲,“吾其被发左衽”,恐怕早就成为蛮夷之人了。还反问子贡:管仲难道能像普通人一样只顾着为主子尽忠而忘了天下百姓,在山沟里自杀而不为人知吗!
对于孔子来说,在“礼”与“仁”的关系中,这恐怕是一个例外。所以,“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连司马迁也说孔子“小”管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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