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回故乡霍邱,特意去看了看城西湖。站在老城墙的废基上,远望西湖,茫然无涯,夕阳下的湖面混沌一片。触景生情,我想到了一个不幸的文人,以及他与西湖的那一段不幸的历史。 早在30年代,这个城西湖曾被围垦过。当时,一个文人想在这里创造一个“理想的社会”,但它只是梦幻似的“乌托邦”,很快就破碎了。大半个世纪过去了,霍邱县的老一辈人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韦立人。 韦立人,即二三十年代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诗人兼翻译家韦丛芜。 韦丛芜原名韦崇武,1905年生,安徽省霍邱县叶家集人。1923年秋,韦丛芜赴北京投奔三哥韦素园,入美国人办的崇实中学读书。1925年,在鲁迅先生的关怀并参与下,韦素园、台静农、李霁野、韦丛芜4个叶集同乡与曹靖华共同创办了“未名社”,成为五四时期一个重要的文学团体。韦丛芜从此踏上了文学道路。从1923年学写新诗开始,至1958被逮捕为止,韦丛芜在近40年的文学生涯中,以翻译为主,兼顾创作,一生著译达数千万字,重要作品有《穷人》、《罪与罚》、《君山》、《冰块》等。 查考韦丛芜的生平,可以看出,文学伴随着他的一生,中间却有13年(1933年至1946年)是个空白。这段时间他干什么去了呢?对于许多现代文学研究者来说,这个问题一直是个谜。 原来,作为诗人和翻译家的韦丛芜,于抗战前至抗战期间,突然在文坛上消失,先回老家霍邱从政,后东奔西走经商,但均以失败而告终。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韦丛芜的这段经历都是他人生中的败笔。 60年后,城西湖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兴起波澜,突然蹦出了《韦丛芜的人生败笔》这么个题目。可是,当我用键盘在电脑屏幕上敲出这个标题以后,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写传记,一般规律是“老灶爷上西天――好话多说”,本文偏偏说传主的“人生败笔”,岂不是犯了一个大忌讳?何况韦先生的后代还在,他们或许一看到这个题目便要拍案。不过,且慢,我在这里无意指责韦丛芜,只是想通过他的这一“人生败笔”,来反观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探讨一下文人从政经商的命运。 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战争”相继爆发,中国人民从此陷入长达10余年的灾难之中。国难当头,一切爱国之士无不在为拯救中华民族而奔走呼号,许多热血青年学子不断发出愤怒的吼声。 此时,韦丛芜正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东三省沦陷,热河失守,华北危在旦夕,学校时常停课,韦丛芜深深地预感到,“教书这碗饭快吃不成了”。 这期间,韦丛芜有一个出国谋生的机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王锡礼,通过沈从文向韦丛芜发出邀请,聘他去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对于韦丛芜来说,这样的邀请无疑是“雪中送炭”,所以,他积极地做着出国任教的准备,连《中国现代文学》讲稿的导言部分都写好了。然而很遗憾,由于家庭的拖累,他终于未能成行。 在日寇铁蹄的践踏下,社会动荡,人心思危,文学显得是那么的无力。为了生存,韦丛芜只能把目光盯在自己的国土上,去寻求新的生路。 三十年代初,中国的知识界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都在探索救国之道,有一部分学者指出了“乡村建设”的途径。所谓“乡村建设”,就是号召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组织发动农民,团结合作,共同救国。这在韦丛芜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的思路沿着“乡村建设”的途径,不断地朝纵深处开掘,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合作社救国”。 韦丛芜构想的全国合作化的经济政策,是这样的一份蓝图: 不仅全国土地合作化,各行业合作化,就是一切国营企业与其它国有资产也一律加入合作组织中,成立一个统一的中国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 这种构想形成之时,恰逢胡愈之先生主办的《东方杂志》征求“救国之策”,韦丛芜就把自己思考的结果整理成文,寄给了胡愈之先生。 1933年1月,第30卷第1号的《东方杂志》推出了“梦想的中国”专栏,把韦丛芜的梦想公布于世: 我梦想着未来的中国是一个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凡成年人都是社员,都是股东,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均附属于其下,形成下一个经济单位向着世界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的目标走去。 稍加思考,便不难看出,韦丛芜的这个构想虽不是痴人说梦,但充其量不过是空想。韦丛芜竟十分虔诚地去宣传他的这一空想,并不懈地努力去实践它。首先,他把自己的构想整理成一本小册子,题为《合作同盟》,印出1000册,赠送给好友。他寄送一册给他所崇敬的鲁迅先生,希望能得到恩师的教诲。 鲁迅先生收到这本《合作同盟》以后,一眼就看出了它的“幼稚病”,在给台静农的信中,他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对韦丛芜这种狂热的不满: 立人先生大作,曾以册见惠,读之既哀其梦梦,又觉其凄凄。昔之诗人,本为梦者,今谈世事,遂如狂酲;诗人原宜热中,然神驰宦海,则溺矣。立人已无可救。(1933.6.28.) 韦丛芜“神驰宦海”,是他远离文学的一个根本原因。这实在是一条险途。很可惜,鲁迅先生的提醒,他当时已不可能听见,即使听见,也未必肯遵从。 韦丛芜的“合作社救国”策略在《东方杂志》上一发表,他就利用邵华的关系,专程赴南京去求见陈果夫、陈立夫。邵华是他在阜阳第三师范学院读书时的同学,当时在天津任国民党市党部委员,出于同学的情份,他成全了韦丛芜的“好梦”。韦丛芜终于获得一次机会,把他的宏伟蓝图呈献于“二陈”,并讨得了一顶“皖豫社会事业考察员”的桂冠。 韦丛芜把“考察”的基地确定在自己的故乡霍邱县。霍邱位于安徽西部,淮河南岸,他的老家叶家集与河南仅隔一条史河。 韦丛芜在他的家乡开始了他的“合作社”试验。 为了从思想上做好准备,韦丛芜在县城的孔庙内兴办了“复兴农村工作训练班”,他亲自讲课,给100多名受训的本土青年学子灌输他的“合作社”理论。 陈立夫为韦丛芜竭诚报国的献身精神所打动,授意安徽省政府主席刘镇华,任命韦丛芜为霍邱县县长。县长的大权在握,韦丛芜就可以大刀阔斧实施他的“合作社”计划了。这个计划早已形成文字,即由他亲自撰写并呈送陈立夫审阅的《开发霍邱东西两湖实验农村合作化计划书》。 城西湖又名沣湖,位于沣河尾部,为淮河中游最大的湖泊洼地,面积527.5平方公里。城东湖又名溶湖,面积达338平方公里。东西两湖形如两肾,一东一西紧傍霍邱县城。湖域广阔,土质肥沃,韦丛芜的“开发计划”第一步就是围湖造田,垦荒种植。为了保障开发的成功,韦丛芜申请安徽省建设厅会同导淮委员会派员对城西湖实地查勘,以求得投资上的援助。 1936年,省政府决定,同意开发城西湖垦区,由省财政厅向银行贷款8万元,交建设厅浚河筑堤;同时由事业扩充费中拨款20万元,在城西湖划出湖地10万亩,作为安徽大学农学院的基地,进行垦埴。 利用这两项投资,韦丛芜发动民众,奋斗两年,在西湖北岸淮河堤上建成两座水闸,分别命名为“万民闸”和“万户闸”。通过两闸将水放入淮河,围出湖田20万亩,又收回了被土豪劣绅长期霸占的几十万亩沿湖官地。 “合作社”试验的基地已经形成,韦丛芜把这些湖田一分为三,分别作为“社会主义”、“半社会主义”、“国家资本主义”的试验农场。 经过1年的垦埴,试验农场丰收在望,谁知,天不遂人愿,万户闸突然溃决,淮水倒灌,农场的大片农作物受淹。所幸的是,受灾面积只限于局部,试验农场这一年仍然收获了1100万斤稻谷。 这点收获虽未能实现韦丛芜的理想,但足以向世人证明,他在城西湖进行围湖垦埴的试验,并不是空想。因而,他即兴写下《述怀》四首: 甘冒不韪试经纶,何怨求仁竟得仁。堪叹神州将沉没,两湖烟景待斯人。 牛刀小试惊海内,咄咄称怪问为谁?龙潭虎穴只身闯,哪管他人说是非。 万倾波光变稻黄,西风卷浪送清香。 书生投笔试经济,祗为御侮寻妙方。 稻逐水长傲水乡,一片金黄十里光。但遣新策结新果,万家欢跃任收藏。 诗言志,这四首绝句生动地表达了韦丛芜“牛刀小试”的踌躇满志和“投笔试经济”的远大抱负。 不过,韦丛芜高兴得似乎太早了一点,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乘着他的雅兴未尽之际跟踵而至。 灾难并非从天而降,韦丛芜在他收回土豪劣绅的湖田之时,就为自己种下了祸根。在那样的战乱年头,官匪一家,土豪劣绅就是地方官吏的衣食父母,而衣食父母供养贪官污吏的财源又从哪里来?毫无疑问,韦从芜收回土豪劣绅的湖田,不仅堵死了他们的财源,同时也侵犯了贪官污吏的利益。所以,韦丛芜在霍邱就成了官绅的众矢之的。 1937年1月,长期霸占城西湖沿湖官地的薛、田两姓地主,联手实施报复行动,他们以重金收买了一个手使双的马某充当刺客,行刺县长韦丛芜。马某为防自己失手误了大事,又转手收买了王于清作帮手。按照马某的吩咐,王于清在傍晚时分混进韦丛芜的临时住宅陈家公馆,探探路。可是,当王于清一看到韦丛芜的时候,他的内心就不安起来,因为他所耳闻的韦县长是个为民办事的“清官”,在这样的人身上下毒手,岂不是罪过?完全是良心发现,王于清将他和马某的行动计划如实地向韦丛芜作了“坦白交代”。韦丛芜没有惊慌,他布置手下人做好埋伏,然后指派王于清回去按计划行事。这样,当马某夜里带着王于清前来行刺之时,便被生擒活捉。二人被捆绑到韦丛芜的面前,韦丛芜亲自给他们松绑,并指着桌上的两摞银元说:“你们愿意跟我当差的,留下。愿走的,将银元带上!”就这样,韦丛芜躲过了一场生命之危。 行刺未遂,薛、田两家“倒韦”之心不死。他们又串通一批土豪劣绅,以“霍邱旅省同乡会”的名义,不断向国民党省政府“呈控霍邱县长韦立人祸霍”。 官官相护,霍邱的土豪劣绅控告韦丛芜,背后有地方官吏撑腰,迫于官绅的压力,省政府受理了此案。最后牺牲的只能是韦丛芜这个“书生”:省政府以“渎职罪”撤去了他的县长之职,并宣布将他逮捕关押,以平“民愤”。 至此,韦丛芜的“合作社救国梦”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韦丛芜实在是太天真了!本来,他为他的“合作社”所勾划的蓝图十分“美妙”: 在这个合作社里,全国成年男女都是社员和股东,一方面实行生产资料公共所有制,并规定全体社员生活的最高限制和最低保障,我以为这样可以取得共产党的同意;一方面实行按财汇股,使资本家享有合作社领导权,使执政党享有领导权,我以为这样可以取得资产阶级和国民党的同意。 他为能获得崭新的生活而感到由衷的高兴:韦丛芜终于明白,“这只是一个梦想,谁也不会同意,谁也没有同意。”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合作,韦丛芜才因时局的发展而获释。 但是,韦丛芜并没有认真吸取这次官场失败的教训,仍然执迷不悟,依托官场做起了商人的买卖。1938年1月,韦丛芜以甘肃省政府秘书处名誉秘书的身份,兼任贸易委员会西北办事处羊毛咨询委员会的稽核一职。整个8年抗战期间,他投身商旅,辗转上海、重庆、安徽等地,颠沛流离,与他所钟爱的文学事业彻底决裂。 抗战胜利后,在政坛上一败涂地、在商场上一无所获的韦丛芜,重新回到文学界。从1946年起至1949年,韦丛芜翻译出版了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西伯利亚的囚犯》、《死人之家》、《女房东》等作品。 建国以后,韦丛芜担任上海新文艺出版社英文编辑,并且加入了上海市翻译工作者协会。他感叹道,“这是大时代救了我。既然至今还未‘溺死’,精神也应当复活起来,彻底地复活起来,好好地作点工作,庶不负鲁迅先生当年培养的苦心,不负党和人民政府对我的教育,不负这个翻天复地的伟大时代”。 在建国初的6年时间里,韦丛芜翻译了近五百万字的外国文学作品,其中有陀思妥也夫思斯基80万字的暮年巨著《卡拉玛卓夫兄弟》、美国现实主义大师德莱塞的《巨人》、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还有大量的苏联文学名著。 回头再去看他在抗战前后从政、经商的那13年经历,不能不让人为他感到惋惜:他在文学上的损失实在是太大太大,他在生命旅途中所作的无谓牺牲实在是太惨太惨。然而,他的损失和牺牲还不止于此。 1958年9月,韦丛芜突然被上海市公安机关拘捕起来,未经正式审讯,关押了近1年半时间。直到1960年1月13日,上海市法院以“历史反革命罪”判处韦丛芜3年有期徒刑,缓刑2年。原来,这次的不幸遭遇,根由仍然是他在国民党政府从政的那一段经历所致。所幸他在历史上没有“反革命”,否则的话,他就真得吃不掉兜着走了。 韦丛芜在监外执行期间,一家老小被强令迁居杭州。或许是天意,他在家乡的城西湖误入仕途,20多年后在杭州的西湖边上仍然接受命运的惩罚。一家老小断了基本的生活来源,韦丛芜只能靠扫马路、摆地摊来维持生计,其艰难困苦之状难以尽述。 在西湖边上那间破旧的木板房里,韦丛芜留下过这样两首小诗: 六尺板屋足潜身,一株桐树好乘阴。清风明月入襟怀,坦腹高歌羲皇人 自饮自爨自吟哦,闲傍小摊逐利末。天外浮云物外隐,人间岁月隙间过。 饱受人生的磨难之时,韦丛芜才真正悟透了生命的真谛,功名利禄本来就如“天外浮云”一般,只可叹“人间岁月隙间过”。 1978年11月,浙江省政协为韦丛芜安排了工作,介绍他到杭州丝绸学院任教。不幸的是,乐极生悲,韦丛芜竟于12月9日溘然长眠,怀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人世,结束了他73年的生命旅程。 时间又逝去5年,1983年1月31日,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了1960年的错判,宣告韦丛芜无罪。 这迟到的平反昭雪,韦丛芜没有等到。但是,综观他的一生,他还算幸运的,他为后人留下了一大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为世界文学所作的贡献,将永远载入中国文学史册。 后人记住的韦丛芜,将是缘于他所留下的几千万字的文学作品;后人遗忘的韦丛芜芜,必然是他从政、经商那13年历史。假如那13年他没有溺于官场和商海,那他一定会为后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从这个角度看,那段历史不能说不是他一生中的“败笔”。这一人生败笔虽由社会所造成,但他本人的执迷不悟,似乎也给后人以警示:既为文人,当远离官场和商海,否则,一旦自溺“无可救”时,便悔之晚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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