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丛芜的人生败笔
韦丛芜的人生败笔
2007.9.26| 作者:罗会祥
今年夏天,我回故乡霍邱,特意去看了看城西湖。站在老城墙的废基上,远望西湖,茫然无涯,夕阳下的湖面混沌一片。触景生情,我想到了一个不幸的文人,以及他与西湖的那一段不幸的历史。
  早在30年代,这个城西湖曾被围垦过。当时,一个文人想在这里创造一个理想的社会,但它只是梦幻似的乌托邦,很快就破碎了。大半个世纪过去了,霍邱县的老一辈人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韦立人。
  韦立人,即二三十年代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诗人兼翻译家韦丛芜
  韦丛芜原名韦崇武,1905年生,安徽省霍邱县叶家集人。1923年秋,韦丛芜赴北京投奔三哥韦素园,入美国人办的崇实中学读书。1925年,在鲁迅先生的关怀并参与下,韦素园、台静农、李霁野、韦丛芜4个叶集同乡与曹靖华共同创办了未名社,成为五四时期一个重要的文学团体。韦丛芜从此踏上了文学道路。从1923年学写新诗开始,至1958被逮捕为止,韦丛芜在近40年的文学生涯中,以翻译为主,兼顾创作,一生著译达数千万字,重要作品有《穷人》、《罪与罚》、《君山》、《冰块》等。
  查考韦丛芜的生平,可以看出,文学伴随着他的一生,中间却有13年(1933年至1946年)是个空白。这段时间他干什么去了呢?对于许多现代文学研究者来说,这个问题一直是个谜。
  原来,作为诗人和翻译家的韦丛芜,于抗战前至抗战期间,突然在文坛上消失,先回老家霍邱从政,后东奔西走经商,但均以失败而告终。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韦丛芜的这段经历都是他人生中的败笔。
  60年后,城西湖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兴起波澜,突然蹦出了《韦丛芜的人生败笔》这么个题目。可是,当我用键盘在电脑屏幕上敲出这个标题以后,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写传记,一般规律是老灶爷上西天――好话多说,本文偏偏说传主的人生败笔,岂不是犯了一个大忌讳?何况韦先生的后代还在,他们或许一看到这个题目便要拍案。不过,且慢,我在这里无意指责韦丛芜,只是想通过他的这一人生败笔,来反观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探讨一下文人从政经商的命运。
  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战争相继爆发,中国人民从此陷入长达10余年的灾难之中。国难当头,一切爱国之士无不在为拯救中华民族而奔走呼号,许多热血青年学子不断发出愤怒的吼声。
  此时,韦丛芜正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东三省沦陷,热河失守,华北危在旦夕,学校时常停课,韦丛芜深深地预感到,教书这碗饭快吃不成了
  这期间,韦丛芜有一个出国谋生的机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王锡礼,通过沈从文向韦丛芜发出邀请,聘他去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对于韦丛芜来说,这样的邀请无疑是雪中送炭,所以,他积极地做着出国任教的准备,连《中国现代文学》讲稿的导言部分都写好了。然而很遗憾,由于家庭的拖累,他终于未能成行。
  在日寇铁蹄的践踏下,社会动荡,人心思危,文学显得是那么的无力。为了生存,韦丛芜只能把目光盯在自己的国土上,去寻求新的生路。
  三十年代初,中国的知识界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都在探索救国之道,有一部分学者指出了乡村建设的途径。所谓乡村建设,就是号召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组织发动农民,团结合作,共同救国。这在韦丛芜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的思路沿着乡村建设的途径,不断地朝纵深处开掘,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合作社救国
  韦丛芜构想的全国合作化的经济政策,是这样的一份蓝图:
  不仅全国土地合作化,各行业合作化,就是一切国营企业与其它国有资产也一律加入合作组织中,成立一个统一的中国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
  这种构想形成之时,恰逢胡愈之先生主办的《东方杂志》征求救国之策韦丛芜就把自己思考的结果整理成文,寄给了胡愈之先生。
  19331月,第30卷第1号的《东方杂志》推出了梦想的中国专栏,把韦丛芜的梦想公布于世:
我梦想着未来的中国是一个合作社股份有限公司,凡成年人都是社员,都是股东,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均附属于其下,形成下一个经济单位向着世界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的目标走去。
  稍加思考,便不难看出,韦丛芜的这个构想虽不是痴人说梦,但充其量不过是空想。韦丛芜竟十分虔诚地去宣传他的这一空想,并不懈地努力去实践它。首先,他把自己的构想整理成一本小册子,题为《合作同盟》,印出1000册,赠送给好友。他寄送一册给他所崇敬的鲁迅先生,希望能得到恩师的教诲。
  鲁迅先生收到这本《合作同盟》以后,一眼就看出了它的幼稚病,在给台静农的信中,他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对韦丛芜这种狂热的不满:
  立人先生大作,曾以册见惠,读之既哀其梦梦,又觉其凄凄。昔之诗人,本为梦者,今谈世事,遂如狂酲;诗人原宜热中,然神驰宦海,则溺矣。立人已无可救。(1933628.)
  韦丛芜神驰宦海,是他远离文学的一个根本原因。这实在是一条险途。很可惜,鲁迅先生的提醒,他当时已不可能听见,即使听见,也未必肯遵从。
 韦丛芜合作社救国策略在《东方杂志》上一发表,他就利用邵华的关系,专程赴南京去求见陈果夫、陈立夫。邵华是他在阜阳第三师范学院读书时的同学,当时在天津任国民党市党部委员,出于同学的情份,他成全了韦丛芜好梦韦丛芜终于获得一次机会,把他的宏伟蓝图呈献于二陈,并讨得了一顶皖豫社会事业考察员的桂冠。
  韦丛芜考察的基地确定在自己的故乡霍邱县。霍邱位于安徽西部,淮河南岸,他的老家叶家集与河南仅隔一条史河。
  韦丛芜在他的家乡开始了他的合作社试验。
  为了从思想上做好准备,韦丛芜在县城的孔庙内兴办了复兴农村工作训练班,他亲自讲课,给100多名受训的本土青年学子灌输他的合作社理论。
  陈立夫为韦丛芜竭诚报国的献身精神所打动,授意安徽省政府主席刘镇华,任命韦丛芜为霍邱县县长。县长的大权在握,韦丛芜就可以大刀阔斧实施他的合作社计划了。这个计划早已形成文字,即由他亲自撰写并呈送陈立夫审阅的《开发霍邱东西两湖实验农村合作化计划书》。
  城西湖又名沣湖,位于沣河尾部,为淮河中游最大的湖泊洼地,面积5275平方公里。城东湖又名溶湖,面积达338平方公里。东西两湖形如两肾,一东一西紧傍霍邱县城。湖域广阔,土质肥沃,韦丛芜开发计划第一步就是围湖造田,垦荒种植。为了保障开发的成功,韦丛芜申请安徽省建设厅会同导淮委员会派员对城西湖实地查勘,以求得投资上的援助。
  1936年,省政府决定,同意开发城西湖垦区,由省财政厅向银行贷款8万元,交建设厅浚河筑堤;同时由事业扩充费中拨款20万元,在城西湖划出湖地10万亩,作为安徽大学农学院的基地,进行垦埴。
  利用这两项投资,韦丛芜发动民众,奋斗两年,在西湖北岸淮河堤上建成两座水闸,分别命名为万民闸万户闸。通过两闸将水放入淮河,围出湖田20万亩,又收回了被土豪劣绅长期霸占的几十万亩沿湖官地。
  合作社试验的基地已经形成,韦丛芜把这些湖田一分为三,分别作为社会主义半社会主义国家资本主义的试验农场。
  经过1年的垦埴,试验农场丰收在望,谁知,天不遂人愿,万户闸突然溃决,淮水倒灌,农场的大片农作物受淹。所幸的是,受灾面积只限于局部,试验农场这一年仍然收获了1100万斤稻谷。
  这点收获虽未能实现韦丛芜的理想,但足以向世人证明,他在城西湖进行围湖垦埴的试验,并不是空想。因而,他即兴写下《述怀》四首:
甘冒不韪试经纶,何怨求仁竟得仁。堪叹神州将沉没,两湖烟景待斯人。
牛刀小试惊海内,咄咄称怪问为谁?龙潭虎穴只身闯,哪管他人说是非。
万倾波光变稻黄,西风卷浪送清香。 书生投笔试经济,祗为御侮寻妙方。
稻逐水长傲水乡,一片金黄十里光。但遣新策结新果,万家欢跃任收藏。
  诗言志,这四首绝句生动地表达了韦丛芜牛刀小试的踌躇满志和投笔试经济的远大抱负。
  不过,韦丛芜高兴得似乎太早了一点,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乘着他的雅兴未尽之际跟踵而至。
 灾难并非从天而降,韦丛芜在他收回土豪劣绅的湖田之时,就为自己种下了祸根。在那样的战乱年头,官匪一家,土豪劣绅就是地方官吏的衣食父母,而衣食父母供养贪官污吏的财源又从哪里来?毫无疑问,韦从芜收回土豪劣绅的湖田,不仅堵死了他们的财源,同时也侵犯了贪官污吏的利益。所以,韦丛芜在霍邱就成了官绅的众矢之的。
  19371月,长期霸占城西湖沿湖官地的薛、田两姓地主,联手实施报复行动,他们以重金收买了一个手使双的马某充当刺客,行刺县长韦丛芜。马某为防自己失手误了大事,又转手收买了王于清作帮手。按照马某的吩咐,王于清在傍晚时分混进韦丛芜的临时住宅陈家公馆,探探路。可是,当王于清一看到韦丛芜的时候,他的内心就不安起来,因为他所耳闻的韦县长是个为民办事的清官,在这样的人身上下毒手,岂不是罪过?完全是良心发现,王于清将他和马某的行动计划如实地向韦丛芜作了坦白交代韦丛芜没有惊慌,他布置手下人做好埋伏,然后指派王于清回去按计划行事。这样,当马某夜里带着王于清前来行刺之时,便被生擒活捉。二人被捆绑到韦丛芜的面前,韦丛芜亲自给他们松绑,并指着桌上的两摞银元说:你们愿意跟我当差的,留下。愿走的,将银元带上!就这样,韦丛芜躲过了一场生命之危。
  行刺未遂,薛、田两家倒韦之心不死。他们又串通一批土豪劣绅,以霍邱旅省同乡会的名义,不断向国民党省政府呈控霍邱县长韦立人祸霍
  官官相护,霍邱的土豪劣绅控告韦丛芜,背后有地方官吏撑腰,迫于官绅的压力,省政府受理了此案。最后牺牲的只能是韦丛芜这个书生:省政府以渎职罪撤去了他的县长之职,并宣布将他逮捕关押,以平民愤
  至此,韦丛芜合作社救国梦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韦丛芜实在是太天真了!本来,他为他的合作社所勾划的蓝图十分美妙
  在这个合作社里,全国成年男女都是社员和股东,一方面实行生产资料公共所有制,并规定全体社员生活的最高限制和最低保障,我以为这样可以取得共产党的同意;一方面实行按财汇股,使资本家享有合作社领导权,使执政党享有领导权,我以为这样可以取得资产阶级和国民党的同意。
  他为能获得崭新的生活而感到由衷的高兴:韦丛芜终于明白,这只是一个梦想,谁也不会同意,谁也没有同意。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合作,韦丛芜才因时局的发展而获释。
  但是,韦丛芜并没有认真吸取这次官场失败的教训,仍然执迷不悟,依托官场做起了商人的买卖。19381月,韦丛芜以甘肃省政府秘书处名誉秘书的身份,兼任贸易委员会西北办事处羊毛咨询委员会的稽核一职。整个8年抗战期间,他投身商旅,辗转上海、重庆、安徽等地,颠沛流离,与他所钟爱的文学事业彻底决裂。
  抗战胜利后,在政坛上一败涂地、在商场上一无所获的韦丛芜,重新回到文学界。从1946年起至1949年,韦丛芜翻译出版了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西伯利亚的囚犯》、《死人之家》、《女房东》等作品。
  建国以后,韦丛芜担任上海新文艺出版社英文编辑,并且加入了上海市翻译工作者协会。他感叹道,这是大时代救了我。既然至今还未溺死,精神也应当复活起来,彻底地复活起来,好好地作点工作,庶不负鲁迅先生当年培养的苦心,不负党和人民政府对我的教育,不负这个翻天复地的伟大时代
  在建国初的6年时间里,韦丛芜翻译了近五百万字的外国文学作品,其中有陀思妥也夫思斯基80万字的暮年巨著《卡拉玛卓夫兄弟》、美国现实主义大师德莱塞的《巨人》、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还有大量的苏联文学名著。
  回头再去看他在抗战前后从政、经商的那13年经历,不能不让人为他感到惋惜:他在文学上的损失实在是太大太大,他在生命旅途中所作的无谓牺牲实在是太惨太惨。然而,他的损失和牺牲还不止于此。
  19589月,韦丛芜突然被上海市公安机关拘捕起来,未经正式审讯,关押了近1年半时间。直到1960113日,上海市法院以历史反革命罪判处韦丛芜3年有期徒刑,缓刑2年。原来,这次的不幸遭遇,根由仍然是他在国民党政府从政的那一段经历所致。所幸他在历史上没有反革命,否则的话,他就真得吃不掉兜着走了。
  韦丛芜在监外执行期间,一家老小被强令迁居杭州。或许是天意,他在家乡的城西湖误入仕途,20多年后在杭州的西湖边上仍然接受命运的惩罚。一家老小断了基本的生活来源,韦丛芜只能靠扫马路、摆地摊来维持生计,其艰难困苦之状难以尽述。
  在西湖边上那间破旧的木板房里,韦丛芜留下过这样两首小诗:
六尺板屋足潜身,一株桐树好乘阴。清风明月入襟怀,坦腹高歌羲皇人
自饮自爨自吟哦,闲傍小摊逐利末。天外浮云物外隐,人间岁月隙间过。
 饱受人生的磨难之时,韦丛芜才真正悟透了生命的真谛,功名利禄本来就如天外浮云一般,只可叹人间岁月隙间过
  197811月,浙江省政协为韦丛芜安排了工作,介绍他到杭州丝绸学院任教。不幸的是,乐极生悲,韦丛芜竟于129日溘然长眠,怀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人世,结束了他73年的生命旅程。
  时间又逝去5年,1983131日,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了1960年的错判,宣告韦丛芜无罪。
  这迟到的平反昭雪,韦丛芜没有等到。但是,综观他的一生,他还算幸运的,他为后人留下了一大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为世界文学所作的贡献,将永远载入中国文学史册。
后人记住的韦丛芜,将是缘于他所留下的几千万字的文学作品;后人遗忘的韦丛芜,必然是他从政、经商那13年历史。假如那13年他没有溺于官场和商海,那他一定会为后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从这个角度看,那段历史不能说不是他一生中的败笔。这一人生败笔虽由社会所造成,但他本人的执迷不悟,似乎也给后人以警示:既为文人,当远离官场和商海,否则,一旦自溺无可救时,便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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