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顶 向阳山上海阳军
作者:***
来源:《红领巾·成长》2022年第10期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去了东楼子村的姥娘家。说姥娘给织了些土布,叫人去拿,夏天好给他们弟兄几个做小褂。父亲抢着去。你奶奶叫快去快回,附近村子战场泊才遭遇了鬼子扫荡,有人死伤。
父亲又见到了响姥爷。
父亲听有人叫云香云香,仔细看才认出是响姥爷。响姥爷变样了,嘴瘪了,两边脸上两个大疤,连带着腮也缩进去了,团团脸变成尖尖脸了,不像响姥爷,倒像山羊了。父亲都想不起该说什么了。还是响姥爷先说话,他的声音很含糊,得仔细听才能听明白。响姥爷告诉父亲说,命大啊!他把嘴张开叫父亲看。响姥爷嘴里一颗牙都没了,怪不得说话呜噜呜噜的。响姥爷指着脸上的大疤说,叫鬼子的子儿打的,这边进来那边出去,把牙打没了!说多亏那天云香你走了,去问你姥娘,说你走了!父亲说讲讲吧、讲讲吧,响姥爷!
响姥爷捋捋胡子,就讲了鬼子血洗村子的事情。当天因为月牙坡那边有响,鬼子就乱了,响姥爷也趁乱溜了,先藏在人家破院墙后边,又跑出去藏到路边的草垛里。鬼子铡了九个老头,又到村里杀人。搜到他藏的草垛,用刺刀往草垛上乱戳,差点戳到他。他后来从草垛里钻出来,想另外个地方躲,叫鬼子发现了。他拼命跑,鬼子在后面撵。鬼子开了一,子弹打在他脸上,从左边腮进去,又从右边腮出来。他忍着疼没停才逃掉,吐了一口血,把牙都吐掉了。伤好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响姥爷又讲了些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个和他一起跑的,看到一眼井,抓住辘轳绳子下去,想躲到井里,几个鬼子对着井开,把他打死了。有藏到地洞里的,鬼子点上火用烟熏,一洞子人都活活给呛死了。还有叫鬼子用刺刀扎了三刀死掉的。“记得点儿那个人吧,云香?”响姥爷问父亲。父亲说,点儿怎么啦?响姥爷摇着头说,点儿他爹惦记他的咸鱼干和房子,不舍得跑,全家给鬼子堵在屋里,又给点上火,惨啊!
还有更惨的……
这些都不是故事。
响姥爷沉了一下,说,这年头,就是好好劳动肯下力气,也过不上好日子啊。咱平头百姓一介草民,招谁惹谁啦,大人孩子好好在家待着,祸就来了,祸从天降!他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响姥爷举起右手,
张开拇指和食指,瞪着眼冲那边比画了一下。父亲说,觉得响姥爷比画拿,又想起他抄的经上那几个字,“牛八打天下”!
父亲说,除了响姥爷说的,还听姥娘村里有人讲,战场泊他表大爷家的二哥那天在家照顾病人,听到响,跑不及了,就钻到房梁上。房梁上用席子搭了个顶棚,家里的地瓜干都存放在上面。他就躲在地瓜干里。鬼子踹开门进来。他趴在梁上大气不敢喘。席子那里有道缝,可以看到下边的动静。他家大哥病了在床上捂着被子发汗,鬼子用刺刀挑开被子,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他大哥一刺刀,吓得二哥差点掉下来。那个鬼子又用刺刀挑着东西乱扒翻。见炕边的柜子上有他们家的祖宗牌位,这个鬼子放下,给祖宗牌位拜了拜,又拿起,跑到别的地方祸害去了。
父亲说,夜里做梦吓醒了几次。
父亲告诉我,夏天学校放假了,他又去住姥娘家。好久没见响姥爷,很想他,就给姥娘说,想去舅姥爷耍。父亲说,也是想去看看战场泊,那次见响姥爷是在东楼子,没有去战场泊。姥娘皱皱眉说,不去吧!我说去,去去就回来。姥娘对我好,什么事都依我,就说快去快回,给你舅姥爷问声好。我就去了。
路过了村南边的大庙,那几个道士在门前的地里忙活着锄草。戰场泊出事后,他们和西山大庙来的和
尚一起为死了的村民念经做法事,东楼子的孩子都去看,但没有人给我形容,要是别的事,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说个多少天。
三里路很快就到。
进了村就看见几间被烧了的房子,黑乎乎地立在那里,龇牙咧嘴的。我不敢多看,赶紧走过去。村子里面房子有的还完整,但墙被熏黑了。有的房子显然没人住了,门口长了高高的蒿草。有的房子门也没了,窗框子也倒了。路过了点儿的家!房子光剩下几堵墙,上面还有个屋架子,都是黑黢黢的,屋里院里长满了草,那棵石榴树也枯死了。我赶紧低头走过去。
拐了个弯,便看到那棵老槐树了,大太阳底下,老槐树遮了一大片阴凉,过去这里挺热闹,现在没有动静了。树上的知了叫得欢,有几只长尾巴帘子和一些麻雀在树枝上蹦上蹦下,吱吱喳喳地叫唤。树枝上拴的红布条都旧了。牵着细丝的“吊死鬼儿”高高矮矮地垂着,随着风微微摆动。过去小孩子总是抓它们回去喂鸡,看不见几个,现在风刮过来直撞脸,挥手就打下来几个。村里有人来往,不像过去,见了就给你打招呼,熟悉的还说上几句话,现在都变得很陌生了,就是看看你,摇摇头就过去了。去响姥爷。响姥爷不在家。不想马上回去,想起月牙坡,去捉蚂蚱吧,给姥娘带回去喂鸡。往前走,见了几个熟悉的孩子,一起去了月牙坡。
爬到坡顶,往东南看,下面的战场泊不是熟悉的样子,过去看下去,村子像好手打理出来的园子,整整齐齐,有红似白。现在再看,那里跟来过一个大怪物一样,大怪物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跺乱踩,留下许多脏脚印。
月牙坡上草已经很高了,好像比过去高,也比过去密。有些地也荒了,也长满了草。蚂蚱很多,我们一踩进草里,蚂蚱就炸了似的乱蹦乱跳。我们捉了不少蚂蚱。有的油蚂蚱特别大,很少见过这么大的油蚂蚱,张着翅子扑啦啦飞来飞去,有人抓油蚂蚱时叫它蹬破了手。有的油蚂蚱捉不住,大家就大呼小叫。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点儿。可点儿不在了,他再也不能来月牙坡上捉蚂蚱了。大家捉捉就没劲了,就下了坡。
父亲说,又回头看看月牙坡,看不到打过仗的痕迹,绿草把地面都盖住了。地瓜蔓也把垄子盖满了,有人在地里用木叉给地瓜翻蔓。为什么翻蔓?要是不翻蔓,地瓜蔓就会到处扎根,营养分散了,地瓜就长不大,就不会有好收成了,所以要翻蔓。地堰边的那棵柿子树覆满叶子,可以看见绿的小柿子了。也有鸟在上面蹦啊叫的。知了也吱哇吱哇叫。觉得月牙坡还是像绿的月牙,漂在南河的水面上。又下到南河边上。大家玩了一会儿水。南河的水还像过去一样,很清,流得不急,岸上的青蛙往水里蹦,小鱼小虾在水里游……父亲停了一下,说,好像什么都跟过去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了,都变了。我脑子里闪过一道什么。是父亲曾经说过的。我看看父亲,他把头仰靠在沙发上,好像有点累。母亲递水给他喝。
父亲给我讲孙天喜打鬼子时,用药盒子摆布地形地貌给我看。莱阳城在哪里,东楼子和战场泊在哪里,郭城在何处,月牙坡又在什么位置,用眼药水代表鬼子的尖兵,用瓶子盖代表孙天喜的阵地……茶几上放着好多药盒子,父亲每天重要的事情是吃药分药。把他和母亲要吃的药分好。母亲已经记不清她自己要吃的药了,都靠父亲分好,看她吃下去。父亲坐在茶几前面,拿着放大镜,对着药盒照,从里面取出药来。他再把药盒一个一个摞起来,看上去很像造型别致的大楼。一个大楼高一些,一个大楼矮一些。高的大楼是父亲的,他吃的药品种多。矮的大楼是母亲的,她吃的药品种少。有时候,父亲手抖了,或者没看准,把药盒大楼碰塌了,就再重新摞好。他做得聚精会神,不慌不忙,很像小孩堆积木。
父亲又总结说,孙天喜的部队不会打仗,又没有训练,就练走步,连战术都没练,也没挖战壕,就趴在地瓜垄里打,所以打败了。
我倒觉得可能还不是这样,孙天喜也当过兵,不会那么傻,去和鬼子硬碰硬地干。他肯定是想袭击一下鬼子,打了就跑。可是没经验,不知道鬼子的骑兵快,就吃了亏。“孙天喜队伍里的那个剩怎么样了?”我问父亲。
父亲说,剩的事情过后说,对于这一仗,“老百姓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说,鬼子那么厉害,武器那么好,他们的刀快呀,七个铜板摞成一摞,一刀劈到底,你惹他们干吗?这是亡国论。还有一种,说孙天喜的
队伍有种,武器那么差,连都没有,敢跟鬼子干。咱们国家有四万万人,主要是没准备好,叫小鬼子占了便宜。等准备好了,就有小鬼子好看的了!”
父亲说,咱老家的老百姓打鬼子可不含糊,是有一支海阳军,就是孙天喜以前说过的那个队伍。都是咱老家海阳人。领头的叫姜仞九,是离咱家二十多里地的徐家店姜家秋口村人。前两年,他领着海阳军,在威海向阳山,跟鬼子干过一仗。那一仗打死了不少鬼子。咱们损失也不小,咱们十四区的区队也牺牲了人。那会儿刚上小学不久,学生们还被拉到镇上去开了追悼会。扎了大台子,上面挂了蓝布,蓝布上有白纸挽联。
我查了资料,1938年11月,时任威海卫专员兼公安局长的郑维屏,他手下有两千多军警,在民众抗日救亡呼声的感召下,郑维屏参加了联合抗日,出动队伍去威海向阳山跟鬼子作战,其中有一支是海阳县地方军警,由国民党保安第五常备队队長、海阳县军警前敌总指挥姜仞九率领,都叫这支七百多人的队伍为“海阳军”。
海阳军在向阳山上,跟鬼子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开始打得很好,打死了三十多个日本鬼子。后来日寇调来一千五百多人,向向阳山发起猛烈进攻。战斗过程中,郑维屏带着大部队跑了,就剩下姜仞九带着海阳军孤军奋战。海阳军的人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武器也不好,还有用大刀和火铳的,再就是“土压五”步
、“大抬杆”和“牛腿炮”。父亲告诉我,土压五是一种仿“汉阳造”的步,质量很差,打起来老卡壳。大抬杆是一种土造的火,老百姓打猎用的。牛腿炮就是一种古代的土炮,地下能挖出来。这两种都得用火绳点火,很原始。唯有一门小钢炮,打了没几发炮弹就卡了壳。牛腿炮还炸了,伤了自己的人。海阳军个个都非常英勇,坚守着阵地。
鬼子用钢炮和轻重机猛烈攻击海阳军,后来连飞机都来了,轰炸海阳军的阵地。反复进攻也没占到便宜,反而被海阳军打死一个大佐一个舰长。姜仞九不幸中弹牺牲。海阳军失去了主心骨,再加上伤亡惨重,只好撤离了战斗。这次向阳山之战,海阳军消灭了二百多鬼子,中国军队伤亡一百三十多人,其中海阳军牺牲了八十五个人。
仗打完以后,老百姓自发捐了八十五口棺材,把牺牲的战士装殓起来,又用八十五辆骡子拉的铁皮轱辘大车,把棺材送往后方。有看到的,这些大车从家门口经过,走了一天一夜。都拉到县政府所在地,开了三天追悼会。又分别拉到各自家乡开追悼会。
父亲说起这些事情挺自豪的。
上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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