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实破解观念论哲学之谜:施蒂纳
鲍威尔是否实现了哲学革命?
——现代性批判视野下的寻踪与考量
黄淑瑶
摘要:为解决黑格尔现代性范式困境,鲍威尔通过索隐黑格尔哲学中的革命性要素,将自我意识提升为“世界和历史的唯一力量”,确立了从自我意识路径解决现代性危机的方案。该方案突破了黑格尔哲学的时空面向,试图让哲学兼备实践的品格和力量,将人从“绝对”进程中的一个因素扩展成“历史的创造者”。但由于他只将人作为无限自我意识的有限承载者,使历史成为自我意识的历史,而非现实的人的历史,从而忽略了宗教问题的社会根源,导致政治问题成为神学问题。最终,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不仅未能解决黑格尔的现代性问题,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实践力量,反而退化为一个远离尘世的幻设。洞悉此要害利弊的马克思正是循着鲍威尔理路转而将批判目光投向市民社会等领域,从而揭开了经由人的现实革命以实现人的解放的历史大幕。
关键词:鲍威尔;马克思;自我意识;现代性;人的解放
作者简介:黄淑瑶,海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中图分类号:B0-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402(2022)10-0068-12
鲍威尔是马克思的早期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但对于鲍威尔的哲学,马克思将其视为“以漫画形式再现出来的德国思辨”,①并认为鲍威尔的宗教批判、“人的解放”等问题的探讨只是黑格尔哲学的片面发展。麦克莱伦也认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所有讨论并未脱离他们的哲学基地——黑格尔体系,从而导致他们对黑格尔体系的任何指责或改造都是为了寻
基金项目:海南省教改项目“‘供给侧改革’视野下的海南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获得感提升途径研究”(HNJG2020-4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历史叙事模式研究”(16XKS003)。
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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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哲学的真实含意。①但罗森认为,鲍威尔并不是单纯地复刻黑格尔哲学精神,而是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改造。他将黑格尔的“实体-意识”进行切割,只保留了“自我意识”,将其提升为“世界和历史的唯一力量”,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自我意识”异化思想,并试图通过宗教批判来达到政治批判意图。罗森认为鲍威尔的这种做法将“人从逻辑—本体论的黑格尔框子里解放出来”,但他同时批评道,这种建立在对黑格尔的错误理解基础上的切割是荒谬的。②这里需要追问的,也是罗森未能深思和理解的,即鲍威尔这种切割背后的革命性考量是什么,以及这种切割与现代性有无关系?
哈贝马斯指出,黑格尔对现代性的探讨改变了哲学的特征,使现代性的自我批评和自我确证成为黑格尔后学无法逃避的话题。因此,若将鲍威尔哲学方案与现代性挂钩的话,会发现鲍威尔别有峻切的现实性关怀和革命性考量。他不仅实际承接了黑格尔的现代性立场,并试图通过他的自我意识哲学对黑格尔揭橥出来的现代性问题进行再解答。但由于他始终局限于抽象层面、宗教领域谈“自我意识”、政治斗争和人类解放,其笔下的历史从而只是自我意识的历史,而非现实的人的历史。最终,鲍威尔的哲学不仅未能解决黑格尔所关注的分裂的时代精神,反而因其将现实视为对立面否定一切现实规定性,最终导致他的“批判王国”成为一个远离尘世的幻设。正是意识到这一点,马克思将批判目光投向市民社会,将哲学的面向转向人的现实实践。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国内学者卜祥记认为,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可视为“马克思哲学革命之历史再现的必经途径”。③
基于此观察,笔者拟从现代性视野来重新审视鲍威尔是如何通过“自我意识”来试图解决黑格尔的现代性问题,进而确立自己的“人的解放”方案,他的这种方案又是在何种意义上扬弃了黑格尔现代性立场,并反思该方案失败的现实和理论原因。这些讨论将拓展和加深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和“人的解放”研究的内涵和外延,也能借此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与鲍威尔之间的思想逻辑演进。
一、鲍威尔的哲学革命出发点
鲍威尔的哲学革命出发点::以自我意识消除现代性分裂自我意识是鲍威尔哲学的核心概念。他把自
我意识视为真理,“人、自由、自我意识,这才是真理”,并认为历史是自我意识不断辩证发展的过程。④从自我意识出发,鲍威尔认为现代性的分裂问题根源在于自我意识的分裂和异化,表现为宗教意识对自我意识的贬低,即宗教异化,此即鲍威尔现代性批判和哲学革命的起点。鲍威尔的自我意识源于对黑格尔自我意识的改造,目的是试图将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性挖掘和释放出来。
在黑格尔那里,自我意识与实体密不可分,实体即主体。黑格尔认为,哲学的研究对象是“绝对”,但这个“绝对”是同一的“绝对”,是思维与存在、实体与意识的辩证同一,而非绝对对
①麦克莱伦:《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0页。
②兹维·罗森:《布鲁诺·鲍威尔与卡尔·马克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0—92页。
③卜祥记:《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页。
④聂锦芳、李彬彬:《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中的犹太人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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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的同一。他认为,以康德为代表的主体哲学家过于强调主体对实体的绝对主动性,没有认识到“存在
和思维两者自在地是同一个东西”。①这种认知的缺陷造成了思想的分裂,表现为自然与精神、感性与知性、知识与信仰、自由与必然性等的哲学对峙,引发了现实世界的动荡。人陷入了时代困境中,主体性原则成为一种统治原则,主体间平衡状态被扭曲。因此,解决现代性危机的关键是在主体哲学范围内用辩证理性克服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把实体提到与主体同样的位置,从辩证同一性来看待实体和主体的关系:“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实体即主体。”②即,自我意识并非费希特式的脱离对象的、缺乏内容的绝对自我,而是与实体紧密关联的,是实体实现自身的中介力量和必经之路。而实体也并非斯宾诺莎式的僵死的、抽象的、不变的实体,它是通过自我意识不断向自身复归的实体,而自我意识的普遍本质只有在实体中才能发现,实体与自我意识的统一最后构成了“绝对”的自我意识。因此,自我意识即是自在又是自为的存在,是自我和对象的统一。在黑格尔看来,只有用主体间性取代主体性,让有限与无限、实体与主体的抽象对立消融于绝对精神的发展过程中,才能使特殊性和普遍性、个体理性与普遍理性得以真正融合,从而弥合现代性的内在分裂。对于黑格尔的现代性范式,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用绝对精神的运动消解了所有绝对趋势,虽然表面上看来克服了分裂,达成了统一,但这种统一是被限定在绝对自我的自我认识的框架中,分裂的力量变成了一种绝对者一体化力量的确证,从而导致哲学的现实意义、批判意义被弱化,“时代问题没有了挑战性,因为,站在时代高度的哲学已经丧失了意义”。③
如何将现代性的批判力量从黑格尔的理性框架中解放出来,实现人的解放?鲍威尔把黑格尔区分为“公
开的”黑格尔和“隐秘的”黑格尔,试图通过揭示“隐秘的”黑格尔的方式来寻突破点。他对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命题进行了自己的诠释,并将此作为自己哲学革命的出发点。
鲍威尔在揭示黑格尔哲学秘密之前,先对施特劳斯在《耶稣传》中观点作了点评。他一方面承认,施特劳斯将《福音书》里耶稣的历史归于早期基督教徒的“弥赛亚观念的传奇性沉淀物”,而非真正的历史记录的观点,严重地打击了德国浪漫派;另一方面认为,施特劳斯将福音书归为集体无意识的产物的观点是错的,因为每部福音书实际上是“单个人写成的”,而福音书的作者绝非记录者,他们就是神迹故事的创造者。而施特劳斯之所以未能看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受到实体和绝对的束缚,因此宗教哲学必须“完全战胜实体的束缚”,④从人的自我意识出发来正确理解福音史。所以,鲍威尔认为,宗教批判的宗旨并不是像施特劳斯所说的将神迹从宗教中驱逐出去,而是要从自我意识出发来解释基督教的根源和性质,将基督教彻底转变为自我意识的产物,由此方能展开彻底的哲学革命,而这也是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本质和宗旨。
①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10页。
②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0页。
③哈贝马斯:《现代性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④1841年4月16日鲍威尔致卢格的信,转引自兹维·罗森:《布鲁诺·鲍威尔与卡尔·马克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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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威尔认为,虽然黑格尔表面上竭力调和宗教与哲学对立,但其并非黑格尔哲学的本质。黑格尔实际上毁了宗教的观念。鲍威尔指出,施特劳斯虽然通过经验历史主义的方法把黑格尔的思想解释为一种泛神论,在神学界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但黑格尔的革命性不止于此,他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因为在黑格尔哲学中,无限的自我意识才是唯一永存的东西。鲍威尔进一步指出,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的描述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即“除了自我意识外,还存在普遍性、实体”。①事实上,在黑格尔那里,除了自我意识再无其他,“宗教的关系只是自我意识的内在的自我关系,所有那些看来是独立于自我意识的力量,无论是实体还是绝对观念,都不过是被宗教幻想所对象化了的自我意识的不同阶段”。②即在鲍威尔看来,黑格尔体系中的实体和自我意识的辩证运动关系只是暂时的,实体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有限形式,是“转瞬即逝的火焰”,真正永存的是自我意识,“自我在这火焰里把自己的局限性和有限性烧掉。运动完成的不是实体,而是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真正无限的,它本身包含着作为自己本质的、实体的普遍性”。③如此,鲍威尔便将黑格尔论述中实体与自我意识的关系切割开来,将黑格尔体系中只是意识发展环节中的一环的自我意识作为最高原则,实体与自我意识的关系变成了自我意识与它本身之间的关系,黑格尔哲学被转变为“自我意识”哲学。
鲍威尔缘何要切断黑格尔体系中的实体与自我意识之间关系,选择并提升自我意识的地位?我们需要再次回到黑格尔的哲学视野中。虽然黑格尔注意到时代精神的分裂,并将其提升为哲学问题,但黑格尔只是将哲学的任务规定为“理解存在的东西”,而非指导世界的思想。④无论黑格尔后学如何相信“现实就是合理的”这种思想的力量,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波云诡谲的政治运动中,这种思想越来越与现实相背离。诚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黑格尔虽然在思想中完美地实现了哲学和宗教、国家和宗教的调和,但这种调和是“片面的和解”,且由于抛弃了民众未被满足的宗教需求,黑格尔宗教哲学不但未成为一种真正实践力量,反而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圣地”。⑤麦克莱伦认为,来自波兰的奥古斯特·冯·切什考夫斯基是最早指出黑格尔哲学缺陷的人。切什考夫斯基在其著作《历史学引论》中指出黑格尔的哲学只能事后解释世界,只能思索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物,而不能进而自觉地塑造未来。也就是说黑格尔的现代性话语体系中只有过去、现在维度,缺失了未来维度。切什考夫斯基虽然认同黑格尔对时代精神的判断,但他认为对现代性危机的解决并不能用思想的力量去解决,而是要通过“综合思想和行动的动力”的意志。他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实践”,并以此概念来扩展黑格尔的哲学面向,“今后的哲学就是要成为一种实践的哲学,更确切地说,要成为实践活动的哲学,实践的哲学,对社会生活施加直接影响的并且在具体活动范围内发展未来的哲
①Bruno Bauer,Die Posaune des jün gsten Gerichtsüber Hegel den Atheisten und Antichristen.Ein Ultimatum, Leipzig:OttoWigand,1841:153.
②Bruno Bauer,Die Posaune des jüng sten Gerichtsüber Hegel den Atheisten und Antichristen.Ein Ultimatum, Leipzig:OttoWigand,1841:151.
③Bruno Bauer,Die Posaune des jüng sten Gerichtsüber Hegel den Atheisten und Antichristen.Ein Ultimatum, Leipzig:OttoWigand,1841:161-162.
④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0、13—14页。
⑤哈贝马斯:《现代性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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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不解之谜
学”。①即未来的哲学是以实践活动为主要特征的行动哲学,而非事实哲学,未来历史的创造的关键在于行动者的意志。
切什考夫斯基对行动者意志、对哲学未来维度地关注明显影响了鲍威尔的学说。为了拓展黑格尔哲学的现代性话语体系面向,使哲学成为塑造未来的哲学,而非仅仅事后解释的哲学,鲍威尔结合费希特的“绝对的自我意识”对黑格尔“自我意识”进行了改造,将自我意识提升为“世界和历史的唯一力量”,使历史的发展变成了自我意识的变异和发展。这样,黑格尔的哲学摆脱了“实体的束缚”,实体变成了“自我意识发展的一个环节”,上帝成为观念。从此,世界不再是神努力的结果,而是自我意识的作用。而
摆脱了实体束缚的自我意识哲学,不再是事后解释的哲学,它的时空面向不仅有过去和现在,还要拓展到未来,它是真正的实践的力量,“我们希望完成我们的理论,以便最后为历史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理论依然是使我们自己和其他人得到自由的唯一希望”。②如何为历史“开辟新的道路”,使人获得真正的自由?鲍威尔认为必须进行彻底的宗教批判,发动自我意识的内部革命。鲍威尔从此出发,通过索引黑格尔实体与自我意识中所潜藏的作用于未来和实践的惊雷,从而构建了自己的宗教批判和“自我意识解放”为中心的“人的解放”的哲学革命方案。
如何实现哲学革命??
无限存在的自我意识””如何实现哲学革命
鲍威尔的““无限存在的自我意识
二、鲍威尔的
鲍威尔认为,“人的解放”的最大阻力源自宗教意识对人的控制。因此,要实现“人的解放”,必须要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进行彻底批判,并在国家和个人层面发起自我意识的内部革命,进而扬弃异化的自我意识,如此,人方能获得回归“真正的人”的可能,此即鲍威尔的现代性批判路径和哲学革命方案。那么,人的自我意识如何摆脱时代困境,摆脱宗教意识,得到解放?鲍威尔认为,基督教的出现为自我意识的革命提供了可能性。
鲍威尔承认基督教对自我意识的发展有正面影响,认为基督教内部虽然充满矛盾,但是自我意识发展的必然阶段。一定程度上,基督教的出现是历史的进步,因为它将人们从对自然和种族的依附中释放出来,使人关注“自我”的力量。但同时他指出,基督教又是最坏的宗教。因为它将自我分裂为“真正的普遍的自我”和“悲惨的个体的自我”,并将“真正的普遍的自我”不仅从形式上,而且从实质上交付给了一个异己的“普遍力量”,导致自我意识的彻底决裂。③在鲍威尔看来,这种决裂是自我意识的彻底异化也是现代性的危机根源。因为在这种决裂中,“异己的普遍力量”逐渐摆脱了自我意识的控制中,成为自我意识的对立面,它不仅否定了自我意识的存在,还剥夺了人自己的属性而将它们放到天国去,使人的自我意识成为“空虚”的存在,导致自我意识的异化,也最终造就了代表整个人类的自己——耶稣基督的诞生。
①麦克莱伦:《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页。
②Bruno Bauer,Die gute Sache der Freiheit und Meine eigene Angelegenheit,Zürich und Winterthur(Verlag des lit-erarischen Comptoirs)1842:209、224.
③布鲁诺·鲍威尔:《神学意识的痛苦和快乐》德文版,第156页,转引自兹维·罗森:《布鲁诺·鲍威尔与卡尔·马克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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