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史㊃天祚皇帝纪“史源新说
苗润博
摘㊀要:通常认为,元修‘辽史㊃天祚皇帝纪“的史源为陈大任旧纪与‘契丹国志“,然此成说恐与史实相去甚远㊂通过由表及里的层层剥离,我们可以爬梳出该文本略显复杂的生成过程:辽耶律俨‘皇朝实录“成书之后,曾有后继史官在其本纪部分续补天祚朝编年记录,此本辗转流传至元末,是为‘辽史㊃天祚皇帝纪“最原始之史源;金人陈大任修‘辽史“,除据辽方原有记载外,复援引金朝实录以补其阙;元末修史时将辽㊁金旧纪合二为一,再次增入金朝实录,又大段抄录史愿‘北辽遗事“以凑篇幅,最终形成了今天所看到的文本面貌㊂这一个案反映出既往‘辽史“史源研究所存在的共性问题亦值得深入反思㊂
关键词:‘辽史㊃天祚皇帝纪“㊀‘北辽遗事“㊀金代实录
‘皇朝实录“㊀史源学
纪传体正史本纪述及王朝末世,每因鼎革丧乱,前朝官方史乘阙不足征,虽广搜籍以拼缀成篇,终难掩左支右绌㊁捉襟见肘之迹,此类问题在成书最速㊁最为粗陋的元修‘辽史“中表现得尤为突出㊂该书帝纪主体部分多有辽金旧本可供因袭,故元末史官的主要工作在于采摭㊁删润,而非增纂㊁填充㊂不过,这样的普遍情形并不适用于记载辽末史事的‘天祚皇帝纪“(以下简称‘天祚纪“)㊂因旧史所记过于
简陋,元人修撰此纪时不得不杂采其他文献加以附益,使得该文本呈现出区别于其他几朝帝纪的复杂面貌,自然很容易引起研究者的注意㊂甚至可以说,近代以来关于‘辽史“具体某一部分文本来源的深入探讨,就是以研究‘天祚纪“为发端的㊂
最早关注‘天祚纪“史源问题的是冯家昇㊂他在大致对比该纪与‘契
丹国志“(以下简称‘国志“)的相关内容后指出: ‘天祚纪“自天庆二
年以后,凡与金有关之事,完全由‘国志“逐段摘入㊂盖大任‘辽史“,
修于最重忌避之章宗朝,于‘天祚纪“不能畅所欲言而最略,故元人除以
大任书为底本外,复采自‘国志“也㊂ ①结合此说之上下文,可知其间要点有三:其一,辽耶律俨‘皇朝实录“成于天祚初年,必不及本朝事,‘天祚纪“可依据之旧史仅金人陈大任所著‘辽史“一书;其二,陈史成于金章宗朝,因重忌避而于辽末涉金史事语焉不详,致使元人所据旧纪原
本简陋不堪;其三,元末修史时曾逐段抄录‘国志“以敷衍成篇,即为今
祚本‘天祚纪“的另一重要史源㊂按天祚播迁,简册散佚,金时本已无太多
史料可用,冯说第二点将旧史简陋仅归咎于忌讳,显然有失偏颇,故此点
鲜为后人所认可㊂至于第一㊁三两点,则构成了学界研究‘天祚纪“史源
问题的基本出发点,事实上也是冯氏提出所谓 ‘辽史“三源 说的最主
要依据㊂②
在冯说的基础上,傅乐焕曾作‘论辽史天祚帝纪来源“一篇,对此问
题有过更为细致的考察㊂该文列举‘天祚纪“自天庆三年(1113)至保大
四年(1124)间凡十五段记载,认定皆属 ‘辽史“‘国志“雷同,亦即‘辽史“抄袭‘国志“者 ,还进一步指出‘国志“所记辽末史事的最主要来源当为辽朝进士史愿归宋后所著‘金人亡辽录“(以下简称‘亡辽录“),并对史氏其人其书做了初步考察㊂③这一 正本清源 式的探索使得学界对上述记载的最初来历有了相对清楚的认知,似乎更夯实了冯氏的论断㊂自此以后,‘天祚纪“以‘国志“为直接史源的观点逐渐成为治‘辽史“者的共识,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也一并隐伏下来㊂
除冯㊁傅二文之外,民国时期其实还曾发表过一篇重要的研究文章,
①②
③冯家昇:‘辽史源流考“,‘燕京学报“专号,1933;后收入‘辽史证误三种“,中华书局,1959,第34 35页㊂
所谓 ‘辽史“三源 说,即元修‘辽史“的主要史源为辽耶律俨‘皇朝实录“㊁金陈大任‘辽史“与旧题叶隆礼著‘契丹国志“㊂关于此说的最新总结,参见‘点校本 辽史⓪修订前言“,‘辽史“,中华书局点校本修订本,2016,第3页㊂
傅乐焕:‘辽代四时捺钵考五篇“第五‘论辽史天祚帝纪来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第二分,1942;后收入‘辽史丛考“,中华书局,1984,第159 172页㊂
‘辽史㊃天祚皇帝纪“史源新说
长期以来并未进入辽金史研究者的视野,那就是唐长孺早年所著的‘辽史天祚纪证释“㊂①该文以 阿鹘产与阿疎 萧奉先与萧得里底 耶律章奴与耶律张家奴 天庆五年亲征诸将辨 四宗个案切入,考察纪文中因拼接不同史源而造成的重复错乱㊂其中除指出‘天祚纪“与‘国志“可能存在的文本源流关系外,还有两点为他人所未及㊂其一,并未否认元末修史时直接征引‘亡辽录“的可能性㊂文中有三宗个案涉及‘天祚纪“与‘国志“的文本雷同,对此唐氏提出的解释分别为 萧奉先事则本之史愿‘亡辽录“等书,故多与‘契丹国志“合 , ‘辽史“之记章奴事,全出于宋人书,故与‘契丹国志“合 , ‘辽史“(关于天庆五年亲征)之记载不过沿袭杂抄诸书的‘契丹国志“而已 ,其中虽不乏前后龃龉之处,但总体而言,唐氏并未
将文本的雷同简单认定为线性的传抄,而是提出了‘天祚纪“与‘国志“具有共同史源的可能性这一论断㊂其二,指出除辽方记载与南朝文献外,‘天祚纪“尚有陈大任‘辽史“摘自‘金太祖实录“的条目,故每与‘金史“相合㊂换句话说,今本‘辽史㊃天祚皇帝纪“事实上是辽㊁宋㊁金三个不同文献系统杂糅的结果㊂对此,唐氏曾有总结曰: ‘辽史“如但承用旧史,或但采‘契丹国志“及‘亡辽录“,或但录‘金太祖实录“,均无不可,其失未至甚谬,今乃兼收并蓄,遂如屋上架屋,重复乖忤而不可理㊂ 三位前贤的研究取径大致相同,然仔细品读不难发现,唐文所论实较冯㊁傅二家更为高明㊁通达,具有不可忽视的学术史价值㊂它提示我们:在全面考察文献源流之前,对于现存材料的文本雷同,不可贸然断定其间的直接传抄关系,而应充分考虑同源异流的情况㊂同时,论‘天祚纪“史源,应充分考虑金朝文献系统的影响,不能仅就‘辽史“谈‘辽史“㊂不过,囿于当时的资料状况,唐氏对‘天祚纪“是否直接源出‘亡辽录“尚无法论定,只是凭借良好的文献感觉做出谨慎的推测;关于‘天祚纪“取资‘金太祖实录“的内容也仅举出两条例证,点到为止,对此类记载的规模,特别是究系何人增入的问题,未遑深究㊂此外,以上三者皆认定辽人官修‘皇朝实录“不记天祚朝事,故元末史官纂修‘天祚纪“的直接史源①唐长孺:‘辽史天祚纪证释“,原载国立师范学院史地系编‘史地教育特刊“,1942;后收
入‘山居存稿“,中华书局,2011,第468 486页㊂
仅有陈大任‘辽史“与‘国志“两种,细审之下,这一立论前提本身亦不无可议之处㊂本文即就以上三方面依次展开,层层剥离,以期更为透彻地认识‘天祚纪“的文本生成过程㊂
一㊀取资‘契丹国志“说质疑
早先关于‘天祚纪“史源的探讨都注意到该纪存在诸多不系干支的大段叙述,与辽金旧史的记载风格迥然有别,而与‘国志“多有雷同㊂对于这样的文本面貌,研究者多倾向于将‘国志“视作‘天祚纪“之直接史源,究其原因大致有二㊂其一,相信‘国志“一书确如旧题所示,乃南宋叶隆礼所著,认定其中引书多有历经宋季丧乱而不传于元世者,史愿‘亡辽录“即属此类,故元末史臣只能辗转因袭㊂其二,因缺乏其他大宗同源文本作为参照,对两书相似文字缺乏细致分析,对其间具体差异难以做出合理解释,只得忽略或做笼统判断㊂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二者都有必要重新检讨㊂
关于第一方面,早有学者指出,‘国志“实乃元朝前期书坊抄撮宋代文献而制作的伪书,与‘大金国志“属于同一时代背景下㊁同一批作者的产物,其成书时间当在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以前㊂①有元一代仅百余年,其间书籍流传存藏情况并未出现明显断裂,既然‘亡辽录“一书可为元前期坊贾所获见㊁抄撮,自然完全可能进入官藏系统并最终成为至正间修史诸公的原始资料㊂关于第二方面,传世文献所引‘亡辽录“佚文以往多未被纳入比较研究的视野,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重新发现的宋代文献为问题的解决提供了重要线索㊂题名刘忠恕的‘裔夷谋夏录“(以下简称‘谋夏录“)一书实乃南宋史家汪藻所著,成于绍兴九年(1139),系汪氏奉敕为官修‘日历“所备素材的一部分,书中大量抄取史愿‘亡辽录“,②正可与‘辽史“㊁‘国志“及‘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
①②参见刘浦江‘关于 契丹国志⓪的若干问题“,‘史学史研究“1992年第2期;后收入‘辽金史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第323 324页㊂‘ 契丹国志⓪与 大金国志⓪关系试探“,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一辑,中华书局,1993;后收入‘辽金史论“,第357 372页㊂
参见苗润博‘有关 裔夷谋夏录⓪诸问题的新考索“,‘文史“2016年第2辑㊂文中已论证,该书与‘契丹国志“内容雷同者,皆出自‘亡辽录“一书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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