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代的西晋大诗人张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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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大诗人张协(字景阳,生卒年不详)同他的哥哥张载、弟弟张亢即文学史上著名的“三张”,其中以张协的成就最高。钟嵘《诗品》将他列入上品,评语云:“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左思),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这是极高的评价。西晋诗人进入《诗品》之上品的只有五位:阮籍、陆机、潘岳、张协、左思。钟嵘认为张协高于潘岳、左思,甚至也不低于陆机,所以称为“旷代之高手”。
张协的一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半是官员,后一半是隐士。就生活道路而言,他甚至可算是陶渊明的先驱。
《晋书》本传载,张协早年起家辟公府掾,后任秘书郎,又曾任征北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的从事中郎,迁中书侍郎、河间内史,而“于时天下已乱,所在寇盗,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永嘉中复征为黄门侍郎,托病不起。张氏兄弟都讲究明哲保身,
不愿意卷入当时的纷乱,遂能“自脱于巫山之火”(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晋张载张协集〉题辞》),得以终其天年。
在“屏居草泽”之前,张协的创作以辞赋为主,代表作有《七命》(《文选》卷三十五)和《洛禊赋》;后期则大写其诗,代表作是《咏史诗》(《文选》卷二十一)和《杂诗》一组十首(《文选》卷二十九)。
张协的《咏史诗》专咏历史上著名的急流勇退的西汉高官疏氏叔侄,即疏广、疏受。他们二人在地节三年(前67)分别担任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叔侄二人同为太子之师,极其风光。五年后,疏广要求退休,《汉书·疏广传》记载:
广谓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岂如父子相随出关,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受叩头曰:“从大人议。”即日父子俱移病。满三月赐告,广遂称笃,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笃老,皆许之。
疏广十分明智地功成身退了,而他此后处理财产的方式尤其著名。当二疏病退时,皇帝和
太子赏赐甚厚,公卿大夫故人邑子也颇有所表示。晚年忽然来了一大笔财富,怎样安排?《汉书》本传继续写道:
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相与娱乐。数问其家金余尚有几所,趣卖以其具。居岁余,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丈人所,劝说君买田宅。”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岂老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饷其赐,以尽吾余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说(悦)服。皆以寿终。
在这个问题上疏广表现了极高的人生智慧,其族人子孙起先还不免有些世俗的习气,听了疏广的一番教育以后也都成了通达明理的高人。
张协在诗中咏叹二疏之急流勇退、以通达的人生智慧来安度晚年,诗云:
昔在西京时,朝野多欢娱。
蔼蔼东都门,公祖二疏。
朱轩曜金城,供帐临长衢。
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
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
行人为陨涕,贤哉此丈夫。
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
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
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
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
张协的诗按照班固《咏史》以来的传统——就史传加以敷演的路数来处理,作者没有探出头来说什么话,似乎主体性不强,但从题材和语气看去,诗人的意旨还是比较明显的,那
就是赞成或提倡官场中人要见好就收,对子女的教育,则务必让他们自力更生,不能啃老。
“达人知止足”是本诗的亮点。“达人”一词起源甚早,流行至今。古之所谓“达人”指见闻广博、通达事理的高人,例如孔子曾被认为是“达人”(见《左传·昭公七年》)。西汉贾谊在《鵩鸟赋》中安慰自己说:“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后来陶渊明则在《饮酒》诗中说:“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二疏自是“达人”,张协很仰慕他们,他本人同样急流勇退,也可以说是一个达人。
后来陶渊明也写过一首咏史诗,径题为《咏二疏》,该诗特别强调疏广的“放意乐余年”,借以抒写自己家庭教育的旨趣。就生活道路来说,张协是陶渊明的先驱;就诗歌创作来说,张协的《咏史诗》则是陶渊明《咏二疏》的先导。
张协最著名的诗篇是他的《杂诗》十首。所谓“杂诗”,就是没有固定题材,主要用来抒发一己之情感、议论的诗,相当于后来的“无题”、“即事”、“遣兴”之类。魏晋诗人很喜欢用这一标题。
祚《文选》卷二十九王粲《杂诗》题下李善注曰:“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文选》卷三十有陶渊明《杂诗》二首,而这二首在陶集中题作《饮酒》,其小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这些诗本来并没有题目,因为是酒醉后所作,题曰《饮酒》固然可以,而题作《杂诗》亦无不可。凡此诸作,皆“不拘流例”者也。《古诗十九首》在《文选》中被列入杂诗,这些诗原来也都是无题的。
这一组《杂诗》应当都是张协“屏居草泽”之后的作品,内容相当广泛,其中包含着深沉的人生感慨,可能作于某一风雨凄其的秋天,也未必作于同时。
其一写夫妇离居的忧伤,情调很近于《古诗十九首》而情绪更为凄苦: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应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从这首诗看去,张协一个人离索居隐于草泽间之时,他的眷属并未跟来,遂多相思之情。本诗不写自己如何思念妻子,却从妻子一面立言,更觉婉转情深。家人分离,正是老派隐居方式非付出不可的代价之一,所以远远不如后来陶渊明就在故家隐居那样有可推广性。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二句写故家无人打理,一片荒凉。这正是所谓“巧构形似之言”,很富于镜头感;后来薛道衡的名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昔昔盐》)或即由此化出。
其二由夏秋季节的转换联想到人的一生过起来也非常之快,“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又引用孔子的话,表明要抓紧时间加强自己的修养,仍未脱儒家的本。隐居而仍然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并不放荡怪诞,后来的陶渊明也是如此。
其三写自己秋日的闲居生活:
金风扇素节,丹霞启阴期。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寒花发黄采,秋草含绿滋。
闲居玩万物,离恋所思。
案无萧氏牍,庭无贡公綦。
高尚遗王侯,道积自成基。
至人不撄物,余风足染时。
这里“腾云”等四句写秋日风光,亦复如画;诗人虽自以为高尚有道,但仍然有着很深的孤独感,因为他离开了先前所属的体。这样当然可以免去案牍劳形,也不复有官场中人来干扰,但总不免孤独寂寞。这几乎是所有隐士的心病。后来的大隐士陶渊明尽管具有很高的
修养、悠然的心态,也还是在诗里说“栖栖失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饮酒》其四)——这鸟正是他本人的象征。张协、陶渊明等人为什么会有孤独寂寞之感?无非是因为他从此脱离了官场,脱离了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上流社会,因此不免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失”之痛、强烈的失落之感。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历来习惯于既有的政治体制、本阶层的体;他们所信奉的儒家思想所关注的也完全是在体制之内的人际关系网里如何安身立命——而这软硬两个方面的语境一旦失落,他们在心理上就难以承受,而写诗来强调自己的“高尚遗王侯,道积自成基”,或陶渊明似的自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无非一种自我安慰,借这样的解说让自己得到解脱。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两句极得秋日风雨的神韵,不仅形似而已,前人评为“情景旷越,有苍异之姿,开康乐(谢灵运)风度”(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二)。张协以写雨景见长,后来的诗话家颇多佳评。
其四从另一个角度就时令的转换大发感慨: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汤谷。
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
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
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
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
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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