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模范青年》
【小说馆】阿乙:模范青年(《人民文学》2011年第11期·非虚构小说) 
2011-11-21 08:52:29|  分类: 小说馆|举报|字号 订阅
《人民文学》2011年第11期
 
 
      又一篇非虚构小说,请喜欢的朋友继续欣赏。本文原刊《人民文学》2011年第11期“非虚构小说”栏目,转帖于网易网友ydcyjl的日志,发布日期2011年11月20日,特此说明并致谢。
 
 
模范青年
阿 乙
 
阿乙,原名艾国柱,男,一九七六年生于江西瑞昌县,做过五年警察、九年编辑,现在磨铁图书公司就职。出版有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散文集《寡人》。
 
我第一次见到周琪源是在警校外的餐馆。在青云谱这条窄街,开着几十家商店、理发店、餐厅、游戏厅、录像厅、台球厅以及卡拉OK厅,黄昏时,老板们走出来,亲切地看着穿草绿制服、到处游荡的我们,仿佛彼此相识已久。这是让人生疑的地方,我们的父亲毫无疑问表示出忧虑,可他们刚一转身离去,我们便拿着他们给的钱阔绰地消费。
每个月父亲会汇来四百元,这在当时相当于一个普通公务员的工资,我有办法解释都用到哪里去了。我曾报名本科自考和驾照考试,要来几千元,但在招生办收钱时,我说:“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报了。”有天,父亲来南昌进货,顺道来警校,在寝室没到我,便按室友指点来到游戏厅。“你拿我的钱都干了些什么?”他咆哮道。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来往的同学停下来,看—位穿着大披风的父亲训斥他那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这大披风深蓝,薄而经磨,一直盖住膝盖,搬运工在搬运化肥时喜欢穿,肩膀处往往留有白渍。我想说:“玩怎么了?玩也是做警察,不玩也是,几年后给你做—个警察就是了。”但最终一声不吭。
学习毫无意义。开学第一堂课老师便说,拿出你们高考时百分之七十的精力就可以了。我们问老生,他们说最多只要百分之五十。最终我们有的考试是开卷考的,老师会提前告诉
哪里要考,让我们留意。
因此,当循规蹈矩的周琪源走进那间地下室在放录像的餐厅时,我们感到很诧异。我们敞开外衣,解下领带,将一只脚踩在凳上,松松垮垮,而他仪容整齐,还用一根绛红的大腰带扎紧腰身。他坐下时,双腿并拢,上身笔挺。这是听话的好孩子,也许睡觉时也是笔挺的。“对不起,来晚了。”他说,牙齿像医生的一样洁白、齐整。就是这口音让我们明白以后彼此可能的关系——他说普通话,而我们这些来自瑞昌市的老乡则习惯用江淮官话和赣语。这两种方言在不停地融合中变得越来越靠近,最终变成内心相视一笑的东西。我们用它说瑞昌市公安局的可笑事儿,他的到来使交谈成本增加,我们觉得身边坐着一只让人不安的猫。
他来自江州造船厂(又名六二一四厂)。在我们那个县级市,这样的三线厂还有新民厂、人民厂、四五九厂,像是上帝投放来的几座孤岛。他们上学、买菜、看病、做爱、制冰棍都在围墙之内,过着北京上海人的生活,让我们觉得是天皇贵胄。有时我们也会为他们被钉死在此地而幸灾乐祸。
我们像是强行被划到—个科目的两种动物,根本不能算是老乡。
他的长相也会轻微灼伤我们。我们会从他细嫩的皮肤、倒三角的肩背想到我们很少涉及的牛肉和牛奶。他有一管高挺的鼻子,灯光在鼻尖和唇角一块制造出美术般神秘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像古希腊雕塑。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无论怎么撩拨,都保持一种不会得罪人的微笑。我们决定以后再不他了。
 
现在想起来,警校三年,周琪源就像雾中的影子,或者一个刚结束的梦,存在过,却想不起来。很多孤独、喜欢自我消化的人都这样。他们是写作者的难题。
学校有两位来自江州造船厂的教师,一个教军事体育,一个教普通体育。因为有打分权,我们喜欢走动,有时还会买些菜去教师宿舍做饭,就像是真的老乡。我从来没在那里见着周琪源,也许他们更亲近点,不需走动。散打考试时,我对着抽签过来对打的人使眼,我想只需点到为止彼此便可通过,他点头同意,却将我打趴下,还像个真正的拳手那样斜着眼仁看我。同样文弱的周琪源在台上跌跌撞撞,努力执行教师教的技术动作,得到足够有效的分数。他没有向考官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
有时,当夕阳消失于远处树梢之上,透过寝室外的栏杆,我能看到周琪源走在通往食堂的过道上。他像个修士般低着头,提着开水瓶,以一种急促的节奏走过去。他的表情像石头一样坚硬,脑子沉浸在一种思考,对面的人会为他让路。他符合我对求知者的想象:有一天也许会将糍粑蘸着墨汁吃掉,或者撞到树上。对他来说,走路、吃饭、打开水、如厕都是不得不应付的事情。要是在中学,我会嫉恨这种人,他们总让别人不好活。
因为想可能的爱情,我会去一下图书馆。在那里,周琪源争分夺秒地抄写笔记,面前摆着一堆专业杂志和参考书——就像贪婪的孩子在面前垒上最多的食物。他是他们中队的学习委员,混到这里帮忙,可以将书尽量多地带走。
每逢假期,我们都会感到兴奋。我们迫切想测试制服带来的威力,跑到高速公路上拦车,并恶狠狠地搭乘它们回家。有人因此被撞死,或者因拦到省领导的车被开除,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有一次我们老乡集体上了一辆卡车,风吹拂发丝,我们像坐着冲锋舟在河流里自由穿梭。每当路过一辆车,我都会伸出右手食指,假装它是一根管,对着司机瞄准。一位老生打我手,“万一对方当真了怎么办?”我觉得在理。后来我们看到一辆中巴车里有周琪源。这些中巴车车顶用粗绳绑着一米宽高的货物,塞满各种受生存之苦的人,行驶极其缓慢。周琪源单手展书,念念有词。我想那些乘客会感到十分不安。
他有些辱没这身制服。
老生说,在九江市,只要你穿制服上公交车,就会有人让座,你买票,售票员会微笑拒绝。我们或许应该教给周琪源点什么,但一想到他迟早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便懒得兜售这些粗鄙的经验。在学校有一位老师,总是喜欢展示自己原本可当一名武夫的魁梧身材,告诉我们如何通过自我克制成为一名文化精英。
“在这所学校里,每个人都存在两种可能性。”他说。“一种是平平淡淡地混过三年,毕业后成为三级警司,到一定年限晋升为二级警司,三十岁左右变成一级警司,最后混到局长的(那意味着整个生涯差不多结束),会是一级警督或者二级警督。现在你们看看我这里,这是另一种,”我们看着这个年轻教师肩上的,“没有人说你是专科生你就是专科生,我就是通过自学有了本科和硕士文凭。你们即使不同意知识对自身的好处,也应该看看知识所带来的工资和职务上的收益。知识迟早会散发出它的力量的。”
许多人信誓旦旦,试图走后一条道路,不久便万蚁噬身,半途而废。我们其实每天都盼望放假,好早早去派出所实习,领一把手铐,逮人。
因为一次凶狠的吵架,我猜测周琪源想留校。在一次实地课上,教师骑着一辆黄绿三轮摩托绕着跑道示范,那些已在实习时玩过摩托的人指指点点,言辞颇不恭。“你们说谁呢?”周琪源忽然说。大家面面相觑,看着原本脾气很好的他眼露凶光。因为不能习惯这过于认真的表情,同学们和他推推搡搡,差点干起来。这事使周琪源更加孤僻。摩托老师是他的亲叔叔—一明白这层关系后,我们觉得他留校应该没什么问题。
 
忽然一天,我们毕业了。在忙乱中,一位熟人问我愿不愿去医学院保卫科,我摇头,那是事业编,不能穿警服。几天之后便后悔不迭,此时学校已空如废寺,满道的黄叶无人打扫,青云谱街的店铺也已关门,偶尔只有一辆公交车疾驰而去。穿白背心的门卫带着他的痴呆儿子将铁门推上,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坐着豪华大巴通过南昌八一大桥,看到高耸的双塔像一扇放逐的门;下午换乘破旧的中巴离开九江市西二路时,大道两边矗立的两栋大楼也像一扇门。我回到潮湿、矮小、灰暗
的县城瑞昌。九月份,公安局分配毕业生,我接通知去洪一派出所。我一直不知道瑞昌还有洪一这地方,父亲说:“很大,人口很多。”
我在局大院一堆小巧的富奇吉普里到那辆庞大的仪征车。司机脸上长着红胎记,正咬着腮帮用起子旋车门螺丝,尔后不停关它,试图关死。当天我们朝县城西边出发,每经过一段油菜花地来到一座小镇,我都以为到了,司机却只是加水。后来它翻上一座海拔上千米的大山,汽车马力不够时,我跳下去寻岩石,将后胎顶死。
一共用了两个半小时,我们抵达洪一,相当于从省城到县城。它没有一寸柏油路,因为下雨被车碾过,地面隆起一道道刀子般的土棱。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两排不足五十米长的矮屋、一家由农业户口经手的邮政代办所、一个由汽油桶充当的加油点(每当有人加油,老板便将胶管插进油桶,将汽油吮吸出来,接进油箱)、一家理发店、一张台呢严重缺损的台球桌以及一间由民居改建的餐馆。据说派出所初刨时就在餐馆二楼办公,现在用的是信用社老房,过去办贷款的地方变成户证窗口,银白的栏杆有时铐一两个低着头的人。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QQ:729038198,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