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在大山深处的乡绅家族
文/梵谷
一
假使有一天,我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在幽冥中,仍然明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么,我该如何来证明自己在人世的存在和价值呢?是否有必要证明自己在人世的存在和价值呢?如果没有必要,那么,个体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又何在呢?
在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里,存在于与天同寿的龟背上,存在于曾经枝繁叶茂的竹简中,存在于卷帙浩繁的线装书里,存在于世代相传的家谱中。但是,这些基本上都是作为整体存在的体性的历史,个体的面孔在其中是模糊不可分辨的。况且,
对于历史的书写者来说,作为个体的人,除了极其少数之外,在其中是无足轻重的,随着时间的渐行渐远,个体的人终将消逝于历史那巨大的漩涡中。诚然,个体的生命将通过他们的后代得以延续,但是,那终归是肉体的延续。对于注重精神生活的个体来说,精神的延续是如何成为可能的呢?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如影随形。
周围黑糊糊的,高墙林立,人影憧憧,肮脏、混乱而又喧嚣,这里是一座体形庞大的监狱。各人等在监狱里来回走动着,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烦躁不安,时而兴奋不已,有人激动的挥舞着双手,有人在激烈的争吵,似乎很快就要动起手来,一大人在围观,笑魇如花。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仿佛行走在渺无人迹的荒原,毫不理会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眼睛持久地凝视着头顶上方坚不可摧的天花板,空空如也。恋人悄然来到我的身边,静静地和我依偎在一起,默默地仰望头顶上方,就在一刹那间,整座监狱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蓝的苍穹深邃而又缥缈,星星宛如银白的浪花一般飞溅得满天都是,在一座树影斑驳的古老的四合院里,我们开始翩翩起舞。时间消失了,空气中氤氲着栀子花的香味。电光火石间,恋人飘然而逝,周围漆黑一片,我的眼前什么也没有了,身
前身后是巨大的虚空,原来是一场梦!这个古老的四合院,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很多年以前奶奶对她视为心肝宝贝的孙儿我的讲述中,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渺无边际不绝如缕的梦境里!
1985年1月15日,我奶奶因病去世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每次离开家到外地读书或工作,总感觉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我。在日后的岁月里,这双眼睛一直陪伴着我走遍天涯海角。
假使有一天,我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谁来见证我奶奶以及她那个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的家族呢?这个曾经人丁兴旺的乡绅家族,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个血的春日午后嘎然而止,从此消失在了被暴力集体阉割的体记忆的阴影中,活埋在了被遗忘的历史尘埃的深处。在个体记忆濒临衰亡的今天,在那个终年雾气弥漫的大山深处,这个曾经鲜活的乡绅家族是否存在过,都成了一个令人怀疑的问题。面对不可抗拒的看不见的神秘力量,个体生命的存在和价值,难道就是如此的不堪吗?
二
这是一幢富有西南地区山地建筑特的二层土木结构四合院民居,建筑座西向东,房屋布局为通廊式走马转角楼,配以石雕、木雕和彩绘装饰,整幢建筑看上去外拙内秀。这种建筑的特点是堂屋正厅前后为院坝,两厢走马转角,屋面为斜山屋顶,廊腰缦回,飞檐高啄,冬暖夏凉,适合于子女较多的中国传统家族居住。
从四合院大门进去,左边有一个松木条钉制的木板房,房子里驯养着一只不时跳跃着充满活力的雄性老青猴,偶尔有陌生的年轻女子来逗他玩,他会恶作剧地朝对方摆弄自己下面的,直到对方反应过来羞得满脸通红落荒而逃。再朝里走是一个诺大的庭院,院子里种植了不少花草和果树,果树下是一彩鲜艳斑斓的芦花鸡在啄食,一条体形中等、看上去凶悍无比的黑长毛撵山狗(注:山里人家驯养的猎犬)在树荫下瞌睡。一株大栀子花已经悄然绽放,洁白的花瓣散发着淡淡幽香,星星点点的梦幻般浮在翠绿的枝叶上。
大栀子花正对着堂屋正厅,沿台阶拾级而上就到了。堂室内精心摆放着古雅的红椿木家具,桌上放着松鹤延年之类的陶瓷和铜雕饰品,墙壁正中是一幅穿着长袍目光威严的长者的画像。堂屋前的走道上方挂着一只鸟笼子,里面是一只神气活现的鹦鹉,每次老远看见穿着华丽的女子进屋来,鹦鹉嘴中就开始激动不停的恬噪着:花大来喽!花大来喽!沿着四合院左厢的一道小门朝后面走就是后院坝,院坝里堆了两个金黄的草垛,院坝边是一排牲畜圈,里面饲养着猪马牛羊。
这座四合院大门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溪中水草葱绿柔蔓,宛如远山上雨后的森林。早上放一个鱼篓在溪流中,然后,在午饭时分把鱼蒌从溪水中拿上来,但见大半个鱼蒌中,满是三五寸长活蹦乱跳的鲫鱼和河虾。置一个碳火熊熊的铜火锅在溪边,一家人按照老幼尊卑围坐在火锅旁,一边品尝着味道鲜美的河鲜火锅,一边品尝着自家酿造的糯米酒,自家腌制的腊肉、油底肉,松花蛋,盐蛋,野山菌,时鲜蔬菜……,还有从山上打猎来的野雉、野兔、麂子等野味。
这是迄今为止一百多年前,大山深处一个春日的午后,一个乡绅家族真实生活场景中的一幕。这里是陈家大院,不久之后,我的奶奶就成为了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中的一员。
许多年以后,尽管我奶奶历经磨难,但是回想起她幸福的童年时光,脸上依旧熠熠生辉,神情恍惚,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孩提时代,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至爱的宝贝孙儿我,讲述着自己曾经的种种快乐、传奇和诡异,令我心生无限的向往之情。
三
1911年初,我奶奶出生于川西南深山峡谷地带这样一个富庶的中等人家,那一年辛亥革命爆发了。那是四川盐边县一个叫偏外马莲街的山镇,那里山高谷深,沟壑纵横,终年白云缭绕,空气凉爽而又潮湿。如果从这里跟随着马帮,一直沿着金沙江往上游走,就是著名的茶马古道。一条清幽的大河从小镇边上流过,河岸上满布白的卵石和大青石,河水时而舒缓时而湍急,最后朝着莽林葱茏的山谷一路奔涌而去,流向不远处的金沙江。小镇依
山而建,山里人家临水而居。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杜鹃花、山楂花、石榴花、桃花迎风摇曳,各种奇异的飞鸟走兽在深山密林里鸣啭或长啸,如果从远处山顶上俯瞰整个小镇,实在不亚于桃源胜景。
这个山中小镇位于一个汉族、傈僳族、彝族的聚居地,少数民族大多居住在半山上。每到逢年过节的晚上,就会有许多少数民族身穿挂满银饰的彩斑斓的节日盛装,三三两两从半山上下来,以街心上一堆源自于远古的篝火为中心手拉着手围成一圈,伴随着热烈活泼的葫芦笙或竹笛音乐的节拍,一边喝着烈酒一边尽情的跳着锅庄舞蹈。这时,小镇上的汉人们也会陆续的加入进来,在狂欢中与他们融为一体。
1912年元月,中华民国建立,但因天高皇帝远,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国家的政局动荡对于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因此,我奶奶幼年时亦未能逃脱传统缠足的习俗。幸亏她身材娇小,虽然脚小,也还不至于行动不便,走起路来仍然风风火火,做起事来依然干脆
麻利,毫不拖泥带水。因了这种性格,在日后的艰难岁月里,她一个人用自己纤弱的肩膀支撑起了整个家庭。
我的曾外祖父是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地主和乡绅,平时不仅经营田地,还兼做茶叶、盐巴、布匹等贸易,在当地颇有威望,家中有十几个长工,并养有四五个家丁看家护院。他生前娶有一妻一妾,奶奶是二房生的。奶奶本姓陈,名远芝,因为从小机智乖巧,深得家人宠爱,大人都叫她“陈小鬼”。然而尽管如此,“女子无才便是德”仍是那个年代山里人家的不二选择,尽管是生长在生活富裕的乡绅之家,养尊处优,她仍然没有受教育的机会。
我奶奶虽然不认识字,但因经常听长辈摆龙门阵(注:四川方言,讲故事),耳濡目染,对于古老的家训和掌故却是熟记于心,到年老时仍能够脱口而出, “行不行,讲排场”、“勤人跑三转,懒人轧断腰”、“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诸如此类。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一边煨着油茶,一边听老辈人讲述流传久远的历史掌故和民间传说以及大山外面发生的故事,偶尔也会讲述家族中曾经发生过的极其诡异的事情。当大人讲故事的时候,孩子们都竖起了耳朵,安静的屏息倾听,直至月上中天,才恋恋不舍的睡去。如果是听民间广为流传的神鬼故事,孩子们会感觉身体背后冷飕飕的,仿佛黑暗处有无数双神秘莫测的眼睛在盯视着自己。冷不丁山谷里的传来几声怪异的啼鸣,孩子们更是吓得双手紧紧的抓住大人,一动也不敢动。有时候夜深了想小便,孩子们连茅房都不敢去上,非得要大人陪着不可,因为怕黑暗处的鬼魂会突然跳出来,把自己抓了去。
我奶奶6岁那年,曾外祖父请了一个阴阳先生到家中,做了一场“观花”的法事(注:中国民间一种古老的与逝去亲人的灵魂交流的法术,是一种催眠术,类似于西方的通灵术),事后先生说家中有人会得重病,还需要再做一场法事,并画符张贴房间各处,以期取得驱邪消灾的功用。过了几天,庭院中的大栀子花枝叶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蚜虫,整个家族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奶奶的母亲偶感风寒卧床不起,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
四
偏外马莲街上有一棵古老的黄角树,树形高大婆娑,树冠如盖,枝叶嫩绿翠黄,有四五人合抱那么大。每年春天,宛如亭亭玉女般的黄角芽散发出来的清香气味,令小镇上的人们心旷神怡食欲大增。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条灰黑带金黄纹路的巨蟒,凶恶的蟒蛇头高昂着盘旋缠绕在古树上,并用长长的尾巴不停地抽打着粗大的树干,一天一夜不曾歇息过。蟒蛇抽打树干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小镇上空,令小镇里的人们恐惧到了极点,第二天就准备了猪羊去献祭它,祈求它赶快离开小镇,到不远处的深山岩洞里去安身。第二天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雨,雷鸣闪电,煞是骇人。第三天早晨,整个小镇显得异常的安静,人们惊奇的发现,蟒蛇被雷电劈死在古树下,足足有三丈多长,枯枝和树叶撒落一地,一片狼籍。古树被雷电烧得漆黑,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树干直插云霄。小镇上的人们说,古树里藏有一条硕大的雷公虫(注:蜈蚣),在树洞里面修炼了好多年,就快成精了,这条蟒蛇在这个当口来捣乱,受到了雷神的严厉惩罚。
我奶奶的姨妈家就住在距离这颗古树不远的地方,家中蛇多为患,但是多少年来人蛇相处也相安无事。据说,每天晚上家人去上茅房,都得手持一根竹条,左右试探驱赶,免得走路不小心踩伤了蛇。蟒蛇被雷击后没多久,因为心里害怕,奶奶的姨妈家卖了这幢曾经生活过好多代人的老宅,搬到了别的地方去生活。据说,买这幢老宅的人因为怕蛇,就请人来把房子拆了重新修建,在拆除屋瓦的过程中,在房梁上发现了几坛白花花的银子。
有一年的三伏天,我奶奶的一个远房姑妈去大河边捞河柴,在河岸边发现一根外形怪异的枯树干,就坐上去准备用绳子捆绑好拖回家,哪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这根枯树兀然地活动了起来,把骑在上面的她一直拖进了大河里。她大声的呼救传遍了大河两岸,河岸上的人也狼奔豕突地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因为当时是暴雨后的涨水季节,谁也不敢下河去救她。就这样,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奶奶的远房姑妈骑着一根会活动的枯树干,渐渐消失在翻滚的急流中。后来,整个家族的人都在传说,奶奶的远房姑妈骑在龙背上,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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