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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传播与接受 [字体:大中小]
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传播与接受
白睿文(Michael Berry),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东亚系教授、东亚中心主任,美国当今活跃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家、文学及电影评论家。著作包括Speaking in Images:Interviews with 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makers (《光影言语》),A History of Pain:Trauma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 and Film(《痛史:现代中国文学与电影的历史创伤》),Jia Zhangke’s Hometown Trilogy(《相关何处: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与《煮海时光:侯
孝贤的电影世界》。译作包括王安忆《长恨歌》(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2007)、余华《活着》(To Live,2004)、叶兆言《一九三七年的爱情》(Nanjing 1937:A Love Story,2003)、张大春《我妹妹》与《野孩子》(Wild Kids:Two Novels About Growing Up,2000)。现正在进行舞鹤《余生》与张北海《侠隐》的英译。
吴赟:白教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中国文学在英语世界的翻译
与接受是当今学术界的热点话题,也是关涉到提升中国文化影响力的重要问题。您是在这一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学者,曾翻译了余华、叶兆言、张大春、王安
忆等多位中国著名作家的作品,而且译作在英语世界的反响都很不错。同时,
您还担任过红楼梦文学奖的评委,台湾电影金马奖的评委,也在包括《新京报》等众多报刊发表过文章。我想听一听您对于一系列相关问题的看法和建议。
我想先从您作为翻译家的这一身份问起。您从1996年开始翻译余华的《活着》,之后是叶兆言、张大春、王安忆的作品,到现在正在译的舞鹤的《余生》。原作千姿百态,您是如何选定这些不同的作品,开始翻译的呢?这些翻
译选择是纯粹出于个人兴趣,还是由出版公司指定推荐?
白睿文:到目前为止,我所翻译的作品,全部都是我自己挑选的。也有不
少出版公司约稿,给很可观的稿费,但都没有谈成,多半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些
作品。我做翻译纯粹是出于爱好,一定要自己非常喜爱这部作品,才会把它介
绍过来。翻译就像谈恋爱,译者一定要对作品有很强烈的感觉,真的要爱上那
个作品,不然长达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翻译过程会非常痛苦。
当然另外一方面本文由www.LWlm.cOm收集整理也要考虑美国市场,要考虑在美国、在英文世界里有没有读者会喜欢这本小说。如果一本小说你很
喜欢,但翻译之后没有出版公司愿意出版,那也是没有用的。比如翻译《一九
三七的爱情》就受到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启发。当时《南京大屠杀》刚刚
出版不久,在美国引起轰动,我就想美国读者也会对《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感
兴趣,愿意去阅读它。不过这是次要的原因。我在南京住过,研究过南京大屠杀,自己也特别喜欢这本小说,觉得它有点重写《围城》的味道,是一本向钱
钟书先生致敬的著作。而且这本书也挑战了我们对南京大屠杀的认知,应该说
它是南京大屠杀的前传,书从1937年1月一直写到屠杀开始,南京城被完全毁灭,那段时间——南京在民国时期最辉煌的一段历史,作者还原了1937年南京的另一种面貌,这是我选择《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进行翻译的出发点。我首先
是以自己的兴趣,以自己的文学观来判断,同时市场也是要考虑的。
另外,我对作品的选择没有局限,不会仅限于大的叙事小说或者当代题材
之中。选择不同题材的小说是给自己的挑战和鞭策,可以让我进入不同的文学
世界。不过有些题材我可能不太会去翻译,比如武侠小说,虽然我现在手上还
是有一本现代武侠小说在翻译中——张北海的《侠隐》。一般的传统武侠小说
篇幅相当长又有很多专用词汇很难在英语中表达,而且武侠小说在美国市场一
直不太成功,十分冷门,当然武侠电影是最受欢迎的流派,那是另外一回事。
总体来说,我喜欢用开阔的心理来面对翻译。对作品的选择最重要的一个
标准就是作品是否写得好,自己是否喜欢。碰到好的小说,刚好自己有时间,
那我就会去接,尽量去做好。
南京大屠杀是什么时候吴赟:你最初接触《活着》是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版,之后才看到小说原著,再开始翻译。能否请您谈谈是什么触动您开始翻译《长恨歌》的呢?
白睿文:早在1999年,我就觉得应该翻译王安忆。当时她被翻译成英文的作品不多,除了“三恋”系列,《小鲍庄》等早期作品,其他重要长篇都没人
碰过。我当时大量阅读了她的作品,其中最喜欢的就是《长恨歌》,非常想把
它翻译成英文,但同时,我也有些犹豫不决,因为这本书翻译难度很大,开篇
三十多页都在描写上海的弄堂,直到四十页才开始出现人物。这样的写作方式
会给外国的读者带来不小的挑战,而且叙事风格也不好译。所以当时也想去译
她的另一部作品《米尼》,篇幅较短,故事性强,叙事简单。就这个问题我和
王安忆商谈了半年多。但后来还是选择了迎难而上,翻译《长恨歌》。除了自
己喜欢之外,还因为这本书的确是当代文学经典,是一部经得起考验的佳作。
虽然挑战性更大,但是我还是愿意尝试。
吴赟:您所翻译的作品,作家写作风格都很不一样,比如张大春是一个非
常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余华是写实主义,而王安忆是细致的女性叙事,作家这
些差异巨大的写作风格有没有给您在翻译过程中带来困扰?您是怎么处理这种
差异的呢?
白睿文:身为译者,我希望读者看不到Michael Berry的风格。我希望我
扮演是一个透明人的角。通过我,原作可以在英语环境中开口说话,来表达
原作的精神世界。我的翻译目的就是希望自己译得好。如果在译本中我带有个
人的风格,那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成功的译者。每一个作家都不一样,译者
不应该让读者在译本中感觉作品有共同点,不应该让读者通过译者的文字风格
把作家联想在一起。每次开始翻译一本新作品的时候,我都要努力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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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本作品的声音和风格,和切入它们的视角。我会在正式翻译前做一些实验,去看看哪种时态、哪种语气、哪种词汇最符合原作精神,最能够显现原作
风格。
吴赟:在翻译的过程中,您觉得什么问题是最困难的?是逻辑?时态?词汇?
还是其他的文化障碍?您是怎么去处理的呢?
白睿文:每一部作品特点不一样,对翻译的要求不一样,遇到的困难也就
不一样。有的是时态,有的是历史背景,有的是人名、地名,有的是当代文化
的一些典故、对政治的影射,真的每一本书的难点都不一样。这些都要在翻译
中考虑。比如《长恨歌》里开头和中间大段的散文式的描写,叙事的那种语气、语调,我做了很多实验才到让我满意的语境来表达。再比如翻译人名,在有
的书里我用的是罗马拼音来译,有的书里是把意思译出来,有的书则是音译意
译混在一起,每本书都需要不同的翻译策略。再比如王安忆的作品,从“三恋”到《长恨歌》到《米尼》到《天香》,每一本的风格都不一样,翻译的时候也
就要用到不同的方法。
吴赟:中英文化确实差异巨大,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往往会陷入两难境地。
是忠实于原文,还是照顾英语读者的阅读感受?在这两者之间,您是如何取舍的?您是否愿意为了增加在海外的销量,使得海外读者获得更好的阅读感受,
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
白睿文:有一些妥协我愿意去做。每一本书的情况都不一样。首要的是和
原作者商谈这件事情,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不牵涉到作者,纯粹看我个人翻
译的决定,那我尽量不做太大的妥协。否则我觉得就失去了原作的精神,但有
时候因为两种语言差异太大,不得已会做些修改、删节,有时候这也是必要的。
吴赟:在翻译的过程,您和作家的联系多吗?译者是不是需要经常和作家
交流,来解决翻译中的一些难题?
白睿文:在翻译过程中,和作家的联系一般来说不是很多。翻译是非常独立、非常孤独的工作,但是偶尔会有问题需要向作家请教。比如在翻译叶兆言
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时,我发现几个逻辑上的小问题。这篇小说最初是在
某个文学期刊上连载,之后缀合成长篇出版,编辑在整理时可能没太注意文字
的前后呼应,出现了一些逻辑上小小的不合拍。例如在小说开头说到主人公丁
问渔扇了日本一记耳光;但是在后半部,出现了“丁问渔这一生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女人”的文字。对于这种前后不合的情况,我也不敢直接改动,就和作
家本人联系。作家一般都很慷慨,允许我做小小的改动。读者一般不会留意这
样非常微小的细节,但作为译者,这些细节都在视野之中。毕竟没有比翻译更
加精细的精读了。幸运的是我所合作的作家都在世,能够直接向他们请教,得
到他们同意之后,我再进行修改。如果是诸如鲁迅、老舍、曹雪芹等等大师级
的作家,一旦出现类似的问题,处理起来就会比较复杂。因为我觉得译者没有
权利轻易去改变原作。如果真有那种情况,就需要加个注解,或者寻其他方
式去解决。
再比如张大春的作品往往把虚构和真实混淆在一起,到后来作家自己也分
不清哪些是编造的,哪些是确有其事,这也给翻译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在小说《我妹妹》里,作家说他引用了一段圣经的话,我把《圣经》上上下下读了好
几遍,都不到这段话。我再去问大春,他说不一定是取自圣经,可能是取自Dead Sea Scrolls(《死海文书》),我又去,还是没有到。又问大春,
他说也有可能是取自美国圣公会(Episcopal Church)的某本经书。当时我正
在纽约读博士,为了求证这段话就到圣公会的教堂牧师帮忙,在教堂图书馆
查阅原文,这才对应得上出处。
还有一个例子,小说中提到在东南亚的一个岛上有个少数民族叫“多布
人”,我查了各种字典、辞典,都不到相关的信息。问了大春,他说不是虚
构的,确实有这样一个部族。我就开始上网资料。当时互联网刚刚兴起,远
不如今天资讯发达。不过十分幸运的是仍然到一个有关少数民族的网站,我
在下面的论坛留言问有关“多布人”的信息,过了几个星期,有人回帖说确实
有这么一个少数民族,而且给出了相关的英语译文。现在网络已经四通八达了,各种信息都很容易到。但当时远远不是这样。在翻译过程中有很多这种小细节。做翻译真的很辛苦,译者就像冒险家,东跑西跑,四处寻宝,十分刺激,
也十分好玩。
吴赟:在您翻译的所有作品中,您最喜欢哪一本?
白睿文:我对《野孩子》有一种独爱。刚才我说到译者就是冒险家,这种
感受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最深刻。里面有很多词非常难译,为了译好一个词,
常常要上网站资料,请教台湾朋友,要琢磨很久,就像一个个小小的语言游戏。不过后来都想到一些非常美好的方法来解决,想出了很多有创意性的译法。譬如里面讲到小孩刚学会说话,发音不准,容易把“爸爸”喊成“粑粑”,原
文强调小孩的发音听起来像“狗屎粑粑”,我想了很久,在英文里到了“pop (爸爸昵称)”和“poop(拉屎)”的对应。这本书里面很多这样的例子。翻
译的过程中与作家的联系也是最多的。每次灵感来了,到一些非常好的解决
办法,会觉得非常美好。
吴赟:在翻译《长恨歌》的时候,您有一位合作者——陈毓贤老师(Susan Chan Egan),能否请您谈谈这一翻译合作的情况?合作翻译的产生效果是否会比独自翻译要好?
白睿文:合作翻译挺好的,不过过程比较复杂。《长恨歌》的第一和第三
部分是我翻译的,第二部分是陈老师翻译的。两个人翻译风格很不一样。译完
之后,两个人都对对方的译稿进行修改,之后我又花了很多时间来统稿,做了
整体风格的统一。接着还请了哈佛大学的一位博士做了文字上的统一,再送到
出版公司,由编辑再次统稿。翻译本身就很复杂,再加上两位译者的语言风格
不一样,后面编辑任务会重一些,要经过很多层次、很复杂的修改工作,也要
花费很漫长的时间。总体来说,合作翻译的译本质量比单独翻译的要好,但是
付出也很大。
吴赟:出版社为了照顾到英美读者的阅读习惯,常常要求译者对译作进行
一定的删减和改动,舍弃作者某些文学特质,使作品更为美国化。《狼图腾》
的翻译就是这样。作为译者,出版社是否也要求您对译作进行删减和改动,您
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白睿文:我主要是和大学出版公司合作,他们的好处是比较尊重译者和原作。商业出版社则比较大胆,往往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活着》的英译本
是兰登书屋(Ran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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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use)出版的。那时编辑寄回给我的译稿,满版都是密密麻麻的改动,我觉得他改得有点过了,离原作的意思有点远,于是我就把那些改动都还原,再寄给他;等他再寄回第二个版本,我发现他又改回了他自己喜欢的文字风格。这样来来回回,打来打去。有时我打败了,有时我打赢了。而大学出版社这种情况比
较少。
吴赟:为什么大学出版社会相对尊重原作?编辑对译作的改动会比较少呢?
白睿文:对大学出版社来说,能卖出几千本就算是不错的业绩。而商业出
版社即使卖出几千本,还是亏得很厉害,因为他们的投资比较高,会做大量的
宣传。而且他们对出版风格都有整体要求,要求所有书都要达到一个标准。大
编辑的权力很大,会去干扰书的形成,对语言做很大的改动。这里涉及不同的
写作出版流程。在美国,编辑代表出版公司向名作家约稿,作家往往会一边写
一边给编辑看,编辑就会给出建议,比如“结尾要不你这样写?”作家也往往
会配合编辑的意见。也就是说,美国作家和编辑的合作关系往往是在写作的过
程中形成。而中国的作家因为语言不通,只能由译者代替作家和西方的出版公
司做沟通。中国作品进入美国市场的时候已经成熟定型,有了完整的形态,但
出版公司会觉得对美国市场来说,这个作品还没有完工,因为美国读者还没有
见到这个作品。他们可能会觉得某个作品很有潜力,还想对它进行发挥改造。
出版公司会觉得改动原作很自然,但我个人觉得这样很别扭。像《长恨歌》这
样的中国小说已经在中国出版、获奖,有了文学名声,成为文学经典,为什么
美国的出版公司就要对它进行改动呢?像《百年孤独》这样的西方经典,编辑
也敢做那么大的改动吗?我作为译者,我觉得我的责任不是去改变他原来的面貌,而是尽量使得它原来的面貌在英美读者面前出现。
吴赟:我看到报道,1996年您翻译完《活着》之后,联系了十几家出版社,都被拒绝,后来才等到著名的兰登书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中
美双方的文化交流越来越频繁,您觉得在翻译作品的出版方面,之前的困境有
没有一些比较好的改变呢?
白睿文:从我个人和总体趋势来看,现在的情况都比过去好。对我个人来说,出版比较容易,因为我做过一些翻译,出版公司已经有所了解,而且我本
人也越来越有经验。从大的趋势来说,中国已经崛起,出版公司对中国越来越
感兴趣。
另外,目前中国政府大力支持国内外译者翻译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计划,
尤其是对年轻译者是一个相当大的鼓励。我当初翻译余华、王安忆的时候,没
有任何资金扶持。现在好时代来了。希望将来这个计划可以持续下去。现在在
英语世界,中国文学英译的刊物相当地多,有《路灯》(Pathlight)、《译丛》(Renditions)、《今日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Today)等等。出
版中国文学的平台越来越多。同时美国一些著名的文学刊物也越来越愿意刊登
中国文学作品。现在余华在《纽约时报》都开有专栏,这是十几年前想象不到
的事。
但是整个出版业也正面临电子革命的挑战,电子书的崛起冲击着传统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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