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的理想国
汉武帝的理想国(上):终结游侠时代
《传奇故事·百家讲坛红版》 2010007期作者/谌旭彬本文总字数:9563
谌旭彬(青年学者)
大变局前夕的怀旧
汉三年,楚汉争霸正在紧要的关头,谋士郦食其给汉王刘邦出了个馊主意:秦朝残忍无道,伐灭六国,使六国后人无立锥之地。陛下如果能够复兴扶立六国之后,这些人必然感戴陛下的德义,愿身为臣妾,誓死效命。
一眼就看穿这是个馊主意的人是张良。作为六国旧人,复兴故业曾是张良长期的人生奋斗目标。然而,对郦食其这个主意,张良的第一反应却是强烈否定。他提醒刘邦:天下的游士们抛妻弃子离乡背井跟从陛下,无不日夜盼望着胜利后能够获得尺寸之地的分封。陛下今天扶立复兴六国后裔,游士们明天就会一哄而散,各归旧主。陛下还能跟谁一起去夺取天下?
张良的这番话,既点明了汉代立国的游士(游侠)基础,也道出了以游士方式立国的一个严
重弊端:游士原是依附于诸侯们的流动资源,他们强烈的流动性和自主性天然是君主集权体制的对立物。当西汉进入景帝时代,当军功老臣们基本丧失对长安朝廷的控制权,当诸侯王国再不能威胁长安中央,西汉王朝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直到迈人后世称为常识的君主专制集权时代,游士之风仍然无处不在,顽固地盘踞在西汉王朝的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
与后世遵循君臣父子之道的儒家士大夫有所不同,游士们没有在心中为长安的皇帝预留任何长期的神龛,皇帝对他们而言,从来不具备什么至高无上的意识形态地位。这一点从齐地游士邹阳身上可见一斑。
邹阳在景帝年间客游于中原梁国,不慎遭遇谗言下狱。其在狱中写给梁孝王的书信,堪称反映当时游士心态的典型范本: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意思是说,如果梁孝王能够采纳战国齐、秦王霸之道,远离宋、鲁文儒之训,则五伯之流何足道哉,即便是上古三王的煌煌伟业,也不难达成。
秦朝历代皇帝很显然,邹阳是不承认汉景帝和他的长安中央的权威的。在游说梁孝王成为五伯三王的背后,甚至是很明确地将长安中央当作对立面来看待的。为此邹阳大声疾呼梁孝王信
士、养士、用士。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汉帝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们却固执地选择了生活在过去。司马迁把邹阳和战国著名说客鲁仲连合并在一起立传,其中即不免有浓厚的怀旧意味。邹阳、枚乘们是这个时代最出的知识分子,但同时也是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的遗老遗少。他们顽固地坚持着战国时代的游士传统,当汉高祖刘邦以游侠为基础建立汉帝国时,许多游士们觉得他们的春天来了,但大一统时代的到来,早已注定了游侠的末路。游侠刘邦称帝那年,不是游侠们春的开始,而是他们秋的落幕。
所以,即便是邹阳这样的资深游士,在汉景帝的暮年,也不免发出这样的感慨:鸷鸟累百,不如一鹃。所谓鸷鸟,即地方诸侯王,所谓一鹗,即长安未央官里的皇帝。与他一起客游多年的枚乘,也怀有同样的失落。当吴王刘濞准备举起反对长安中央的大旗时,枚乘不无悲观地说道:拿吴国的军队去对抗长安中央,无异于驱赶一蚊蚋去吞噬羊。
时代变了,知识分子们却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适应。新时代的游士不再能够像战国时那般激情地为寄主出谋划策,纵横捭阖。所以,最终让枚乘知名并使他的名字到达景帝耳边,不是因为他替吴王谋划良策,而是因为他极力劝阻吴王举兵。在新时代对政治空间的
高度挤压下,游士们开始明显感觉到了游说自己的寄主们有所为已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劝说自己的寄主们有所不为
在这样一个大变局即将来临的时代,无论是微观的个人,还是宏观的历史,都不免有着强烈的惯性。这种惯性会固执地将个人或者历史拉住,固执地让它们怀旧。枚乘因为劝说吴王不要举兵而获得汉景帝的赏识,受召出任弘农都尉,然而长期游士生涯的强大惯性,却让他难以在天子守臣这个位置上长期待下去——“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汉书-枚乘传》)。
对恣意放肆、任性来去的宾客、幕僚一类的游士生活的眷恋,使得枚乘无法在负有专职、对皇帝严格负责的国家官吏的职位上长期待下去,这不过是大变局时代里受到怀旧惯性影响的一个小例子罢了。
公元前141年正月,48岁的汉景帝因放纵酒在长安未央宫去世。二月,太子刘彻登基,后世称为汉武帝。
十月,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年号建元正式诞生。此后,帝王以年号纪元,成为制度。建元
者,兴起创始之意,17岁的汉武帝以此作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年号,显然是有的放矢,是以一个崭新的新时代为期待的。
所有的诞生背后都有死亡,汉武帝的新时代,也是从死亡开始的。这个死亡,在个人层面上,是御史大夫赵绾的死;在社会层面上,则是游侠风气之死。
《求贤诏》里的驯化
新时代的气息,是从一道诏书里最先泄露出来的。
登基第一年,武帝发布了一道《求贤诏》,大概意思是让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等都来举荐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士。史家们习惯于将这道诏书看成西汉官僚系统察举制的开端——但是,史家们在把玩察举制这类概念的时候,却忽略了这道《求贤诏》诞生的真实历史背景。
先把历史的视线延长,回到汉高祖十一年。这一年,刘邦也下了一道《求贤诏》,诏书这样说: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许多史家认为武帝的《求贤诏》是继承了高祖刘邦《求贤诏》的传统,自然,这种判断大致上是没有错的。但仅止于此,就会存在严重的遗漏——稍稍仔细研究这两份《求贤诏》的内容,即不难发现其中存在着显著的差异——高祖刘邦在诏书里希望贤士大夫能够从吾游,带有强烈的游侠彩,换言之,刘邦将自己看作了信陵君一类人物,希望招揽大批的贤士大夫从吾游。而这个字,意味着刘邦并没有将这些贤士大夫看成自己的臣僚,相反,游侠出身的他,即便做了皇帝,在处理帝国内部人际关系的问题上,仍然带有强烈的寄主与门客的彩。
然而,武帝的《求贤诏》里却看不到这种游侠彩。恰恰相反,其征召贤良方正之士,正是为了消解社会上弥漫不散的游士风气。武帝对征召推荐来的人才亲自策问,即带有很明显的选拔彩。
这道《求贤诏》,其实是武帝所要下的一盘大棋的第一颗落子。
高祖以游士为人才基础建立西汉帝国,此后历代皇帝对游士之风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游士是建国之基,但很显然,这么一个流动性和破坏力都相当高的体,怎么也不可能成为守国之基,相反,其破坏性倒是一目了然。所以,当西汉王朝中央在历
经文、景两朝,将最迫在眉睫的朝廷军功集团和地方诸侯王势力瓦解之后,如何消除汉代社会中普遍泛滥的游士之风,就成了当务之急。
想要根除社会上的游士之风,首先要摸清楚这种风气产生的社会根源。汉代立国50年而游士之风之所以仍然旺盛,既存在对开国游土传统的继承因素,更重要的则是汉初诸侯王势力及军功集团的兴盛,在客观上产生了对游士的需求。
只有消除某一现象产生的社会土壤,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一社会现象。文、景两代的努力,已经极大限度地打击了地方诸侯王势力和朝廷军功集团势力,游士的市场需求,其实已经被挤压得很小了,所以才有邹阳、枚乘等游士的悲叹。
所以,汉武帝为彻底根除游士之风而颁布《求贤诏》,显然是另有所指。
公元30年,儒生朱浮给东汉光武帝上了一道奏疏,其中提及西汉初年的一个重要社会现象。朱浮说:大汉之兴,亦累功效,吏皆积久,养老于官,至名子孙,因为氏姓。(《后汉书·朱浮传》)意思是说,西汉初年,在任用官吏方面,长期采取久任不换的管理模式,在某个职位上做到老死的人不在少数;有些职位甚至出现了父子相继,最后,官职名称,倒成了人家的姓氏。
朱浮所注意的这一点,西汉人王嘉也注意到了。王嘉是汉哀帝时期的京兆尹,他对哀帝回顾了文帝时代的官员任用问题:孝文时,吏居官者或长子孙,以官为氏,仓氏、库氏则仓库吏之后也。其二千石长吏亦安官乐职。(《汉书·王嘉传》)大意是说,西汉文帝时代的官吏,都是长期在任,以至于最后管仓库的官吏干脆让自家姓仓、姓库算了,这种情况,在两千石以上的地方大员里也相当普遍。
朱浮和王嘉所谈的,是比较基层的官吏任职问题;再考虑到自高祖刘邦开始,非功者不侯,长期由军功集团把持着高层,就很容易得出西汉初年官僚系统的一个基本特点:严重缺乏流动性。这种缺乏,既体现在官僚出身的局限(军功),也体现在任期的漫长上。
农业社会知识分子的上升渠道显然是很单调的,除了进入官僚系统,几乎别无选择。西汉开国前50年,打造出了这么一套严重缺乏流动性的官僚系统,也就意味着,当时的知识分子要想进入体制内的难度是非常大的。
这才是西汉初年游士之风盛行的真正原因。这些底层出身的知识分子,或属儒,或属法,或属阴阳,但无一例外,都极难有直接进入国家体制内的机会。国家没有正规的选拔机制,上层被军功集团和军功二代们把持;下层甚至连官名都成了某些人家的私姓,自然而
然,这些底层知识分子需要为自己价值的实现寻突破口,于是,他们纷纷投入各地方诸侯王(譬如梁孝王)和朝廷勋贵(譬如窦婴)们的怀抱,成为他们的宾客
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汉武帝登基第一年所颁布的这道《求贤诏》的真实用意——只有国家打破官僚系统的久任制和世袭制,然后给底层知识分子开通正常的上升渠道,才能真正遏制住这股刮了半个世纪的游士之风。在长安中央与地方诸侯、朝廷勋贵之间,游士们都是理性经济人,不可能看不到选择跟谁更有前途。前提是,长安中央必须给游士们这样的靠拢机会
武帝以《求贤诏》为突破口,给游士们开通进入长安体制内的上升渠道;同时又有选择性地排斥游士。这看似矛盾,其实正是同一问题的两面。游士作为社会的不因素,需要最大限度地被清除,为武帝扩大了他们进入官僚系统的机会;但另一方面,国家事实上不需要那些大谈合纵连横之道的游士们,需要的是能够严格执行政策的循吏。这就需要国家出面引导游士们进行自我转型,或者说,由国家出面引导知识分子的自我转型。而最能起到这种引导作用的手段,莫过于在选拔知识分子们进入体制内的时候,将选拔标准明确化和严格化。尤其是当知识分子们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极少,在进入体制别无选择的情况下,
这种选拔标准的明确化和严格化,就能够起到极好的批量生产相同规格的知识分子的作用。
武帝《求贤诏》颁布下去之后,反响相当强烈。紧随其后,丞相卫绾上奏,称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意即:那些搞苏秦、张仪一类纵横之学的知识分子,只会把国家政务搞乱,请求皇帝批准不再举荐这类人。武帝同意了卫绾的请求,同时还规定,除儒学外,贬黜诸家,不用其为从政致仕之术。也就是通常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事实上,武帝并没有罢黜百家,此后在用人、为政方面,也从未独尊儒术。在人才选拔制度上的这番折腾,既是对知识分子的过滤,更是对知识分子的变相引诱,此后中国儒学一家独大,正是从这次政策勾引开始的。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QQ:729038198,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